天空明明比头一天yīn沉,秋风也愈发凛冽,但一眼瞧见人群中那个一身风尘却依旧显得清正挺拔的身影,琉璃只觉得照在身上的淡漠阳光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忙忙碌碌之中,转眼已过头七。因高宗有令,凡九品以上官员及外命妇均须赴洛阳吊唁,从长安赶来的车马倒是愈发络绎不绝。在纷涌而至的车马人流中,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从荣国别院的角门悄然离开,逆着车流出城而去。
不到正午,马车已停在了当日的半山亭前。回头再看洛阳,城坊依然是那么整齐秀丽,只是半个多月前还绚烂无比的秋叶,不知何时已凋零殆尽,而在城墙之西洛水之南,荣国别院所在的教义坊以及附近街道上,更是下雪般白了一大片。
琉璃坐在车里,静静地凝视着那片里坊,不知怎地只觉得有些讽刺,有些苍凉。正出神间,手上突然一暖,却是一旁的裴行俭已将她的双手包在掌心里。他的声音里也满是暖意,“还在担心那边的事?不是跟你说了么,咱们原是命中无女的,很是不用cao心这些,就算日后他们还有别的打算,万事有我呢!”
这话他几日前便已说过,此刻再听到,琉璃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她慢慢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我不是担心,只是被闹腾得有点累了。”
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感慨地叹了口气:“这回是闹腾得有些过了。不知圣人是怎么想的,这诏令一下,不晓得多少官员要奔波千里,只怕到了明年正月,圣人临幸东都之时,这番哀荣才能真正完事!”
完事?琉璃望着远处的都城,轻轻摇了摇头,也许到了那时,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如梦初醒 醍醐灌顶
咸亨二年的正月,上元的花灯还未点燃,长安城已空了一半。
早在两日前,皇帝的大驾卤簿便已离开了长安城。当日的丹凤门大街,当真是旌旗遮天,鼓chuī震地。卤簿的最前头,是万年县令、京兆牧、太常卿、司徒、御史大夫和兵部尚书这六位官员及其全副仪仗组成的导驾六引,其后依次是两部鼓chuī、十八卫禁军和两省供奉官,一万五千人的队列层层护卫着天子玉辂,浩浩dàngdàng奔赴洛阳。而在他们后面,还有一支规模更为浩大的随行队伍,前队紧随着大驾卤簿出了长安,而尾队直到如今才没能走出城门。
眼见日头已过了中天,在这条长达百里的壮观人流的前部,负责引导队列的金吾卫慢慢停下了脚步,后头的仪仗鼓chuī却依旧驱马前行,没多久,官道上便形成了小小的拥堵。再过得片刻,便是銮驾所在的车队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引得不少人掀帘观望。
在靠近皇后车辇的一辆牛车上,琉璃并没有察觉到外头的骚动,只是低头瞧着怀里四郎熟睡的小脸出神。出生百日之后,他和五郎就从两只皱巴巴的小狒狒变成了一对圆滚滚的雪娃娃,迅速完成了由猿到人的进化,想来再过几个月就能学会直立行走。这两个小家伙卖相上佳,又都爱笑,就连三郎都被他们哄住了,没事就往他们跟前钻,还一脸手足qíng深地表示,有弟弟真好,弟弟们比布老虎什么的可要好玩多了!唉,也不知三郎这两日过得怎样,还有守约,他主持的吏选要到月底才能告一段落,总要二月初才能离开长安……她正想得入神,一旁的rǔ娘开口笑道:“小郎君们都越来越沉手了,娘子抱了这半日,手也酸了吧,不如让小的来换换手?”
琉璃回过神来,这才觉得手臂的确发酸,车里也有些气闷。她把四郎包好jiāo到了rǔ娘怀里,又伸手拢了拢五郎的包被,这才起身将车帘掀开了一条fèng,好放些冷风进来chuīchuī车里的炭气。
车夫大约听到了动静,头也不回地笑道:“夫人莫急,过了这处堠子,再走四五里就是行宫了,这会儿是将士们在驻扎布防呢,稍等等就好。”
果然没过多久,拉车的健牛便又不紧不慢地走了起来,将路边标识那个里程的大土墩渐渐甩在了后头,在两刻多钟后,便拐进了行宫的大门。
琉璃在内宫门前下了车,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锈住了。这两天她坐着宫里的牛车,跟着皇后的仪仗,辛苦是谈不上的,只是太过无聊,不敢随便找人说话,也没什么景致可看——隆冬的关中平原一片荒凉,路边的树木麦田,远处的山峦城郭,都是灰扑扑的一个色调,自然景观乏善可陈;至于圣人临幸东都的人文景观,说白了,不就是一支规模格外庞大、气势格外恢弘的逃荒队伍么?
在长安生活了这么久,她自然知道,这座都城什么都好,就是产粮不多,运粮不便。因此,从建城之日开始,每到灾荒之年,皇帝们就会带着文武百官跑到洛阳去“就食”,所谓巡幸,不过是给这种集体逃荒安了个好听的名头。这也罢了,这大逃荒若是提前半年,她大概还能为有机会去看看洛阳而高兴,可现在,每次想起那座秀丽如画的东都,她的心头却只剩下挥之不去的不安。
宫门前的混乱并没有持续太久,待琉璃一行人跟着宫女到达住处时,屋里早已布置妥当,炭盆烧得火热,茵褥一尘不染,屋角的瑞shòu铜薰炉静静地散发出苏合香的馥郁气息。
四郎和五郎下车便醒了,先还烦躁地嚷了几声,进屋换了尿布之后,便坐在chuáng上脸对脸地咯咯傻笑了起来。琉璃原本还有些心事,瞧着这两张笑脸,所有的郁闷顿时都烟消云散。
门外一阵脚步响,有人柔声问道:“华阳夫人在么?皇后殿下有请。”
琉璃忙应了一声,心里并不意外。此来洛阳,武后特意把二三十个年轻伶俐的官眷安排在自己的仪仗附近,为的自然是一路上找她们说话解闷。说来自己也有半年多没见过武后了,偏偏这几个月……她转头照了照铜镜,正想在头上添支华贵些的珠钗,却听外头的宫女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说,若是方便,请夫人把几位小公子也带上。”
带上孩子们?琉璃好不纳闷,转念一想,不由“腾”地站了起来,沉声吩咐道:“快给四郎和五郎换上那套新做的衣裳。”
这处行宫并算不大,从琉璃的住处到皇后寝宫步行不过片刻便到。这边宫女刚刚通传道:“启禀殿下,华阳夫人……”屋里武后含笑的声音已响了起来:“来得正好,快些进来吧!”
门帘一起,就见殿堂里已是花团锦簇,随驾的官眷大约都到齐了,随眼一扫,便能瞧见崔玉娘、崔十三娘、阿凌等几张熟面孔。虽是旅途之中,却也人人都是打扮济楚。武后笑吟吟地坐在上头的白檀香木细绳chuáng上,身上是一袭浅青色的素面襦裙,形容比几个月前也略有清减,却依旧显得容光焕发,明眸流转之间,满屋子耀眼生辉的明珠美玉仿佛都成了萤火。琉璃的心里顿时只剩下了佩服。
看着眼前这张光彩照人的面孔,谁能想到刚刚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经历过那样的大起大落?先是母亲去世,随后便是关中大旱,边境告急,天灾人祸中,她自请退位,皇帝不但不准,还追封了她的父母。正当人人都觉得帝后qíng笃,就连就藩的亲王王妃们也开始张罗着去洛阳吊唁了,李治却突然又下了道诏令:朝廷官员恢复旧名,像裴行俭就改回了吏部侍郎,不再叫什么司列少常伯——这些官名都是武后初登后位时大张旗鼓改的,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她起的官名都被推翻了,地位还靠得住吗?听说好几个王妃当即便打道回府了。
流言纷纷之中,就连琉璃都深深领会到了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而在这种一会儿打雷一会儿日出的神经病天气里,大概也只有武后这样的qiáng人才能从容不迫吧?
上前两步,她真心诚意地肃拜了下去:“臣妾叩见皇后殿下。”
武后的目光在琉璃脸上转了转,脸上的笑容却是漫不经心:“还不快把你的这对宝贝抱过来让我瞧瞧?”
自有宫女上前将四郎和五郎抱了过去。两个孩子穿着一式一样的大红缎面袄子,愈发衬得皮肤白嫩,气色红润,四只琥珀色的眸子明亮剔透。武后伸手略逗了逗,那两张小脸上便同时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武后也笑出了声:“果真连笑起来都是一个样子,这下崔夫人的话我是信了!”
琉璃正觉得有些诧异,崔十三娘已起身笑道:“夫人恕罪,适才殿下提起了贵府的两位小郎君,是我一时嘴快,说起了那回去贵府拜望的事qíng。”
琉璃顿时恍然。前几个月崔十三娘来家中做客时,曾给两个孩子一人送了个带响铃的银手圈,谁知刚套到四郎的小手上,他们便闹起来了,琉璃忙安抚了一番,好容易把他们逗好了,再赶紧把五郎抱过来接礼,才发现孩子手上早已有了一个——自己一着急竟抱错了孩子!崔十三娘这么一提,众人又都笑了起来。琉璃也笑道:“原来如此,不怕殿下笑话,崔夫人那回还算好的。有一回四郎的rǔ娘着凉歇了两日,五郎的rǔ母一人喂两个,晚间迷糊时不知怎地竟把两个都喂哭了,哄了半日才发现,原来她把五郎喂了两回,可不是一个饿得直哭,一个撑得直哭?”
众人愈发笑得开怀,武后也笑道:“还不是你自己闹的!他们生成这样也罢了,偏偏你还把他们往一样里打扮!也罢,我前几日刚得了两串珍珠,说是南海那边上贡的,颜色大小倒是一个样儿,给他们正好,可别又是一个带两串。”又转头对众人道,“你们也瞧瞧吧,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标致娃儿。”
琉璃忙欠身谢了恩。两个宫女抱着孩子给官眷们看了一圈,这年月双生子能养活的已不多,放在一起养的就更少,好些人都是第一次瞧见,自是啧啧称奇。两个孩子被几千只鸭子热qíng围观了一盏多茶工夫后,终于忍无可忍地齐声大哭起来。
武后满面是笑:“可怜见的,原是雪一样的孩子,再看下去只怕都要叫大伙儿给看化了!还是让他们下去歇会儿吧。”
琉璃早就开始心疼了,眼瞅着两个孩子被rǔ娘抱了下去,这才松了口气。众人又说笑了一阵,武后抬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茹着素,倒是不好委屈各位。”停了停又笑道,“我记得华阳夫人也是吃斋的,你留下吧。”
琉璃暗暗叫苦,自己什么时辰吃斋了?瞧着十三娘略带促狭的眼神,她也只能笑着起身领命。果然众人刚刚退下,武后便问:“我记得你家长子也有五六岁了吧?今日怎么没把他带过来?”
琉璃心里微沉,忙道:“多谢皇后殿下惦记,犬子去年刚刚开蒙,拙夫一直亲自教导,因怕他这一路上跟着我懒了筋骨,如今还在长安跟着拙夫呢。”
52书库推荐浏览: 蓝云舒 宫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