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并没有答话,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纵然隔着流苏,琉璃也能感 觉判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心里一阵发虚,却越想越是明白:此事应承不得!莫说自己本来就不会画,就算会画,既然是上巳宴,必然要画皇帝、太子、宰相诸人,说不定就会画出什么祸事来!然而这样一口回绝,武后又会怎么看自己?
她想了又想,只能硬着头皮补充道:“若殿下想留入画卷的只是此地风光,妾虽不才,倒还敢勉力一试。”
武后依旧静静地瞧着她,琉璃只觉得从头皮到脚跟都开始发麻了,她 却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会挑省力的! 二十年前你便画得一手好台阁,怎么到了今日,还是只肯画些亭台山水?”
这个么……琉璃脸上发热,声音也一路低了下来:“臣妾愚钝,这些年 的确、的确没什么长进。”
武后轻轻往后一靠,细碎的流苏流水般往两边dàng开,终于露出了一双 眼眸,目光却并不锐利,反而带着点笑意:“是么?依我看,你这xing子这些年 也是半点都没变,轻易不肯应承什么,就怕担了责任去;不过么,若真是应下了,却是捅破天去也要做到。这点痴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
她的语气和缓无比,仿佛只是随口叙旧,琉璃心头却是剧震——她说 的是当初自己给贺兰敏之求qíng的事?这么多年了,武后终于要提这一桩 了么?
她定了定神,缓缓跪倒,涩声答道:“多谢殿下明察,臣妾生xing愚笨,唯 仗殿下垂怜,方有今日。殿下深恩,原该粉身以报,臣妾却是屡次行事无 状,有负殿下期望,每每念及,都是羞愧无地。今日殿下既有吩咐,臣妾绝 不敢虚言推搪,必当全力以赴。”
在四面透风的亭子里,她的话语声半点回音也没留下,倏忽间便消散 无踪。亭子里仿佛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连呼吸声都有些剌耳。琉璃清楚地 知道,自已说出“全力以赴”四个字只怕还是太轻了,然而要她说得更ròu麻 更决绝些,她却是自己都骗不过去,更别说去糊弄武后了。
武后目不转睛地瞧着琉璃,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不过是幅画,你又 何必如此惶恐?说起来,这些年你帮我画的图样原是不少,那幅《万年宫 图》如今还挂在我的书案后头。便是为了那幅画,我也该多赏你几回。今 曰这画,你只要好好去作,莫要辜负眼前这片风光,也就罢了 ! ”
武后的意思是,还记得万年宫的旧qíng,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琉璃 顿时呆住了。她原本已做好准备,如果武后还坚持让自己画这chūn宴图,自 己也只能接下一她实在没胆子再拒绝!没想到武后竟然轻轻放过了,难 不成今日她宣自己进宫真的只是表达既往不咎的意思?或者说,她是另有 后手?
抬头瞧着武后仪态万方的微笑面孔,琉璃不敢再多想,压下心头所有 的疑惧,轻快地俯身行礼:“多谢殿下! ”
武后随意摆了摆手:“你且好好作画吧!需要用到什么,吩咐她们便 是。”又转头吩咐道:“婉儿,你领华阳夫人到院子里看看。”
婉儿?上官婉儿?琉璃忙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位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越众而出,盈盈行了一礼:“婉儿谨遵天后吩咐!”回头又笑道:“华阳夫人,请。” 声音十分清柔,却又gān净利落。
琉璃不敢啰唆,拜别武后,跟着上官婉儿出了芙蓉亭。两人沿着石阶曲折往下而行,上官婉儿穿着一袭碧色长裙,步子又轻又稳,看去就如风中的柳枝,在窈窕里还带着股清劲。
琉璃瞧着这背影,心头却不由一阵怅然。当年在临海大长公主的芙蓉宴上,那个曾向自己表露善意的少女也是这样的如花年纪、如柳身姿吧? 记得那时她刚刚和上官仪的长子订婚,人人都羡慕他们男才女貌,而转眼之间她已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痛,如今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
她有心问上官婉儿一声:你娘亲眼下可好?又觉得如此实在有些虚伪——这些年来,自己都是自顾不暇,明知郑冷娘一直在掖庭服役,却不敢惹事上身,主动过问,如今她女儿终于出人头地了,自己又套起了jiāoqíng,这算什么?
眼见前头就是碧波dàng漾的水池,上官婉儿脚步微缓,回身问道:“夫人是沿着芙蓉池走一走?还是找个地方再看看?”
琉璃收敛心神,四下打量了一眼:“还要有劳女史带我去那边的回廊上的一转。”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夫人不必客气,叫我婉儿就好。婉儿久仰夫人芳 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能为夫人效劳,是婉儿的荣幸。”她原本便生 得秀美,一笑之下更添明艳,眼波流转间,连眉心那朵花钿仿佛都在灿然盛开。
琉璃却不由苦笑了起来,名不虚传?是瞧见自己果然一副磕头如捣蒜 的模样么?嘴里随口答道:“婉儿过奖。妾身笨拙,有负殿下期望,当真 羞愧。”
上官婉儿笑容更是灿烂:“夫人何出此言?夫人不贪功、不轻诺、进退 有度、慧珠在握,夫人若还笨拙,那婉儿就是这湖底的淤泥,只剩一团污糟了!”
这话……是在讽剌自己么?琉璃看了上官婉儿一眼,却见她眸子清 亮,笑容明媚,哪里有半点yīn阳怪气的模样?
自己果然是老了,疑心也重了!琉璃心里好生自嘲,一口气忍不住直 叹了出来哪里!我只是胆小而巳。”
上官婉儿笑得眸子都弯了夫人好生风趣。”
琉璃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上官婉儿也随口转了话题,指点着沿途的 布置,一路引着琉璃来到长廊之上。
这长廊原是此处除了芙蓉亭外最高的地方,站在廊下,整个庭院尽收 眼底。琉璃细细打量着园林布局,越看越心惊。
这庭院初初看去风光秀美,宛若天成,细看之下却是处处颇具匠心。 那租湖水是三条水道汇聚而成,水流曲折,各有小桥石岸;湖边的亭台楼 榭、山石花树错落有致,布置之巧妙,几乎有了后世苏州园林的韵致。如此 一来,美则美矣,圆起来却更不容易广,光临摹庭院布局就不是一天两天能 办到的……上官婉」[极为善解人意,琉璃的目光在哪里略作停留,她便会轻言细 语地介绍上两句。此刻见琉璃皱眉,她想了想便笑道夫人若是需要什么 笔墨画绢颜色,不妨都告诉婉儿,婉儿也好先准备着。”
琉璃下意识地就想摇头,突然想起一物,忙问道:“笔墨颜色眼下倒还 用不上,却不知这处园子修建时可有图样留下? ”这年头建园子也是要图纸 的,不过上官婉儿却未必知道这种东西,只怕还要再寻人去问……上官婉儿却立刻伸手比划道:“夫人问的可是这么大小的,工匠们修建 院落亭台时用的图样?”
琉璃忙点头:“正是,婉儿见过图纸?”
上官婉儿微微皱起了眉头:“却不知夫人要图样何用?”
琉璃解释道:“要画好亭台楼阁,原是要这种图样做参考,落笔时方位小布局才不会出错。此处庭院又颇为复杂,没有图纸,只怕不好动笔。若图样不便出宫,借我临上两日也是好的。”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伸手指向了下方:“夫人您看。”
只见数十步外的一处假山旁,一位身穿朱衣的男子正指挥着几个匠人布置附近的木石,手上拿着的,可不就是一叠浆得硬挺的图纸?
琉璃心里一松,展颜笑道:“这倒是巧了 !不如咱们这便过去问一问那位内侍,他手上的图样可否借来用上几曰?”
“内侍?”上官婉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极为古怪的表qíng,“难道夫人不曾见过明大夫?”
明大夫?琉璃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大概是眼下大唐宫廷的第一红人,正谏大夫明崇俨,不由也吃了一惊:“那一位就是明大夫?”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明大夫jīng于占宅之术,眼下宫里各处要做修整, 都要他看过才能动土,此处庭院更是明大夫一手规划,图样都在他哪里,只是,”她为难地看了看琉璃,“明大夫xingqíng颇为严谨,做事也是……愿意亲力亲为,此事倒是要跟他好好商量了。不如夫人在此稍候片刻,婉儿先过去帮您问上一声。”
原来是个脾气不好、做事还总是独断专行的。想到关于明崇俨的那些 传闻,琉璃倒也不觉意外,忙道:“既然如此,还是婉儿带我过去,也好当面 跟明大夫细细分说一番,请他行个方便。”
上官婉儿大约也觉得如此更显诚意,应诺一声,带着琉璃绕出长廊,走 到了假山边上,自己上前欠身叫了声“明大夫”。
明崇俨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琉璃瞧见他的面孔,不由吃了一惊——她早听人说过明崇俨生得俊秀,真正瞧见才晓得,他岂止是俊秀,根本就是 位少见的美男子!看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五官极其英俊端正,什么目如寒 星、鼻若悬胆’仿佛就是为这副容颜而设,偏偏神色淡泊,颌下三缕长须,更 为这张面孔增添了几分飘逸。
看见上官婉儿,明崇俨并没有露出半分异色,只是点了点头:“不知上 官才人有何见教?”语气神qíng都十分平淡,却自然而然显出悠然清举,不沾 尘气。
琉璃迅速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些年来认识的大小神棍,从李淳风到玄 奘,论卖相,竟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的明崇俨!裴行俭纵然气度卓然,却也 没这种一眼看去便觉不似凡人的感觉。
上官婉儿敛眉回道:“启禀明大夫,天后喜爱新宫,意yù将上阳chūn景落 于画卷,今日特意宣了华阳夫人入宫作画。只是此处庭院布局复杂,夫人 不敢贸然落笔,恰巧又看见了大夫。夫人想问大夫一声,大夫可否将庭院 图样借她用上两日?”
她的态度里带着种难以言述的小心,琉璃不由暗暗纳罕。对于明崇 俨,她原本很有些不以为然——身为神棍,一天到晚大放厥词,却连自己的 命数都看不透,简直是个笑话!可今日瞧见的种种qíng形,却几乎完全推翻 了她原先的印象。
见明崇俨转睡看了过来,琉璃也点头示意,微笑道:“还请明大夫行个 方便。”
明崇俨的目光在琉璃身上转了转,脸上的淡远之色倒是收了几分:“不 敢当,夫人吩咐,原当从命,只是夫人也瞧见了,这边木石尚未布置妥当,一 时半会儿只怕还离不得图样。”
这是婉言拒绝了?琉璃不由暗暗皱眉,那边上官婉儿抬头也要开口, 明崇俨却又道:“不过夫人若是不急,在下会让人将此处庭院的几张图样重 绘一套,送到夫人府上。夫人何时用完,直接带回宫中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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