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戏里皇帝都摔东西,不摔东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君父才摔过几百个碗,比起人间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气,就摔古董玉器,君父算是脾气特别好的bào君呢。”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
敢qíng在奚山,“bào君”是夸人的。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望四周。
“没事,碗不用钱,君父,我能烧!”一个头发焦huáng的绿衣少年笑了,他是山中专门负责烧陶器的三九,方化成人几年,对烧陶器有些天赋。少年笑道:“尽管摔,咱们家泥巴多。”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开饭吧。”
那厢阿箸扯着奚山君的长袖哼哼唧唧:“吾错了。”
奚山君哼了一声,“说说错在何处,才准你吃。”
阿箸急了一脑门汗,他本是极自负的人,从来都是秉持着全天下的人都错了他也不会错,谁说他错了这本身就是世上最错的想法。他转了转眼珠,才理直气壮道:“吾言语太得体、太犀利,戳了汝的痛脚!”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错了,错不在说得多好,错在说得好的时候旁人听不懂,说得难听的时候,旁人又听懂了。”
打着礼教的幌子,把你教得这样学富五车任xing志坚,一身酸气偏偏理直气壮,是想祸害谁呢?又能祸害得了谁呢?
扶苏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里,天色就这样渐渐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涧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遗忘了他,当他慢慢嚼完饭,整间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jī群鸭群也不再叫了。不知它们在用人听不懂的话说些什么尖酸刻薄令人脸红的话,扶苏望了望四野,彻底迷路了。
他想回到石头房子中,可是四处皆是岔道。
远处传来低沉的呜咽声,高了远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读些志怪小说,并不觉害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糙丛中,才发现,那些绿衣人绿毛猴儿又变回了石头,躺卧在糙丛中,安静而祥和,仿佛它们从未如白日一般生动过。
这座山似乎变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扶苏又走了许久,似乎依旧没有尽头,那座石头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处,始终未露出丝毫踪迹。
呜咽声似乎变成了歌声,带着几分凄楚,也带着几分沧桑。是男人的声音。
扶苏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旷,毒花散发出迷人的清香。风来了,chuī拂在小少年的脸上。
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梦中。
那时也是这样。
梦中的他也没了路,周遭的空气中带着只能刺痛他的苦难,一停顿,便满眼饱含泪水。
晚风袭来,带着清慡,方知到了立夏。
远处一团橘色的灯火,静立在一条小道上。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灯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却触到光滑冰凉的一段竹。左手中提着一盏结着蜘蛛网的宫灯的人,只留给他一个高挑单薄的背影。
那人的右手紧紧攥着竹竿的另一侧,像是攥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东西,沙哑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丢了。”
是奚山君。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讨厌他,可她那样用力握着他也握着的竹,却令人无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么,又在珍视些什么。仿佛竹子没了,魂也断了。
奚山是一座遭了报应无神眷的山。这里的妖怪全是石头。大石头妖怪和小石头妖怪。吸收日月jīng华而化形,初时为猴崽子,长大了便化形为人。奚山最大的石头是一个叫翠元的妖,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时从家里带来,配给了翠元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三百余年,除去资质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余众。二百余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妇化了形,算起来,大大小小,满奚山约莫三百八十三只妖。
翠氏子孙皆是翠色,遗承自大父翠元。区别便是有些毛发翠色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色浅一些,似晴空碧湖。
他们皆美,美得仙妖不辨,总不与凡俗同品。
翠氏子孙除了大父翠元是个好色胆小之徒,其余子孙都十分专一痴qíng。他们的姻缘与人间天上皆不同。
旁的人或妖总要等成年之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轻浮些的,不过也逃脱不出一见钟qíng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之说云云,可是翠氏子孙自幼便有决断,他们的妻子都是自己选定,然后抚养长大。
他们天生有一种本领,能拾到有灵xing的石头,若与他命中有姻缘,放到颈上佩戴,自然汲取他身上的灵气,越来越美,若是无缘,则会被他们反噬,吸得玉髓皆失,gān枯而死。
石头在颈上一些年岁后,会化形成猴,再过些日子,吸取日月jīng华,又会化形为女子。待到此日,翠家子孙长大了,妻子也养大了,便是他们的成亲之日。
十分奇怪也十分有趣的姻缘。
满山之上,天气晴暖之时,便常常可见举止温柔和蔼的少年轻轻为一个旁的颜色的小母猴抓虱子梳理毛发。他们一生相依,终生相伴,遇到危险时,妻子便化作原形,系在夫君颈间,一生而同生,一死而同死,永不相离。
扶苏终于适应了这里,却一直未见传说中的大父翠元和大母三娘。他们被派去做采买,原本三两日便可回,可如今已经七八天。
奚山君卜了一卦,神色古怪,gān笑几声,把guī壳收回袖笼,道:“不必为他们挂心,三娘心眼忒小,不使使xing子,心中舒坦了是不肯回来的。”
翠氏子孙一听此言,也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们的爹爹依仗自己生得貌美,常常弄出些风流韵事来,可手段不大高明,人又胆小,次次偏偏都被母亲发现,二人不闹个人仰马翻鬼哭láng嚎是绝不肯消停的。
十七、十八、十九和阿箸帮奚山君办妥扶苏一事,便都要回澄江赤水年水君处复职了。谁知他四人走了没多久,竟又急匆匆地使法术叫几个方士回来告知,人间起了瘟疫,近期莫要出山。
又过了七八日,翠元和三娘夫妇依旧未归,奚山君再卜,竟彻底没了音信。她叮嘱众猴儿照顾好二五、二六两个小崽子,便要独身去寻。
“孤与山君一同去。”扶苏略微思索,便也起了身。二五、二六夜夜与扶苏、奚山同住石房中,颇是依赖二人,奚山君要离去心中本就难过,见扶苏也要走,一小抱胳膊,另一小抱着大腿,哇哇大哭起来。
奚山君疑惑地道:“你去做什么?”
她其实想问,你去能做些什么。
扶苏却淡道:“大昭有旧俗,女子易装出远门,若无兄长夫婿跟随,被认出了,是要被欺rǔ唾骂的。”
众妖看了看男装打扮一贯粗鲁残bào的山君,向来与“需要兄长夫婿保护的女子”大不相gān,不禁闷声窃笑起来。
奚山君心中一窒,慢条斯理道:“你未来时,我活了三百余年,独自出山不知凡几。”
扶苏却站到她身旁,沉默许久,才道:“除非你把婚约烧毁,否则自我来此,没有我跟随,便不能独自去人间。”
他想了想,像个顽童,吓唬另一个顽童,睁着黑黑的眼珠,没有表qíng道:“那里人太坏,逮到妖女,要作法,宰了你。或许还剥皮,放在火上烤,你怕不怕?”
奚山君被噎得很辛苦,她想说这是老子惯常做的行当,扒了人皮烤ròu吃,我是只十分厉害凶恶的大妖怪。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缓缓而雀跃的微笑,“怕,怕极了!”
扶苏与奚山君扮成了兄弟,风餐露宿,一路朝距离奚山最近的左镇而去。
夜间扶苏头痛之症又犯了,扶苏用妖法压制,也只克制住一时。出了山,到了人间的民居,人群越来越密集,扶苏死死咬住唇,不肯叫一声,唯恐被旁人听到生疑。
奚山君瞧他咬得嘴唇红红斑斑,心头像被人狠狠踩了,勉qiáng道:“疼便喊出来,敲了一更,都熟睡了,无妨碍。”
扶苏眉目皆结了汗珠,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布满灰尘的高高的房梁,许久,喃喃道:“才一更啊。”
他所有的手指都蜷缩了起来,死死抓住被褥,可被褥柔软而不大吸汗,骨节像从水中捞出,不断地从掌心滴出汗水。许久了,见他痛成如此,也不曾叫,却忽然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虚弱地问道:“几更了?”
奚山君坐在黑暗屋舍的一张凳中,静静地看着扶苏,毫无倦色,“二更。”
他额上bào出了一道道青筋,冷淡的眉眼变得狰狞起来,唇角却忽然流出一股鲜血,滴答,滴答,染到了被褥上。
奚山君心头一恸,迅速捏开扶苏的口,把左手手指塞进了他口中,厉声道:“咬!”
门外的更夫姗姗来迟,在幽长的夜晚中敲响了梆子。
扶苏没有咬奚山君的手,只是握住那只手,眼珠黑黑的,言语中带着颤抖:“三更了?”
奚山君点了点头,黑暗中,望着他的眉眼。
痛苦挤压了所有的知觉,扶苏终于在黑暗中凄厉无助地惨叫起来。他狠狠地握住奚山君的手,奚山君坐卧不安,背过他,不肯看他的脸。
黑夜中,再无人听到这凄惨,更无人知晓其中缘故,奚山君背脊突然僵硬,直直望着前方,任由扶苏手心颤抖冰冷,任由他如救命稻糙一般抓住她的手。
他又惨叫,痛到极致。
泪水爬满面,始知泣不成声,她却依旧不肯回头瞧扶苏一眼。
清晨时,她问他为何等到三更才肯发出声,少年如是答道:“何必让他人知晓我这样痛,同qíng或者不怀好意的揣测,都非我所yù。三更天,再多愁苦烦恼的人借酒浇愁也熟睡了。”
她又问他为何肯让她看见他这般惨状,少年又答:“我沦落如斯,这般凄惨无状,你心知肚明,若是嘲弄或同qíng,皆因你识我。你既识我,便无不妥。”
奚山君哈哈笑道:“公子昨日之声,先时犹如田野青蛙,呱呱呱呱,后又如糙中蝼蚁,咿咿咿咿。”
她果真嘲弄了他。
扶苏单手撑起身,中衣内晶莹皮ròu亦流过不少汗珠,蒸腾出了热气。他默默瞧她许久,才笑了一笑。
到了左镇,询问时常换粮的店铺,倒是确有一对夫妇相携买粮,可是之后左镇长官曾氏女眷出行上香,曾家小姐生得国色倾城,众人都去围看,待到散了,却不见了这对夫妇。
奚山君听到此处,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翠元是个瞧见美色就走不动的妖,识得许多风月伎俩,八成瞧得曾小姐貌美,魂勾了去,走不动了,要去勾引逗弄一番。三娘霸道qiáng势惯了,自是不肯依。这夫妇二人行事素来荒唐,眼下不知做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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