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行人议论纷纷,齐楚两国皆染了瘟疫,一时克制不住,今日封了几村,昨日又死了几人,唾液飞溅。只是这瘟疫与边陲左镇显然没什么相gān,奚山君便放下心,与扶苏一同去了齐家寻人。
哪知未行至官邸,便听到一个不大妙的消息。
曾家从前些日子起,丧事一件连一件。阖府上下,大前日方哭了老太太,前日老爷子就去了,老爷子方与老太太排排摆好棺,昨日夫人又眼瞧着不行了。今晨方起,去摸少爷,竟也凉了一半身子。
曾老爷哭得昏天暗地,爹娘双双断气能说是喜丧仙去,夫人死了可说是身体羸弱感染了风寒,可儿子死了算什么?jīng壮的一个少年郎,平日能吃能睡能嫖能赌的,但见是个恨得人牙根痒痒的败家子,可到底是家中唯一的子嗣,真令人哭断了肝肠。
来不及想曾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只是猜想不知下一个是自己还是女儿,曾老爷寻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着院子,道士、大夫随身备着,寸步不离,可是依旧止不住瑟瑟发抖。
曾姑娘,被唤作红枝的小姐,也十分惶恐忧伤,凄凄惨惨地哭了几场后,行为反倒益发古怪,再不肯让下人接近她的寝居,每日在绣阁中都独自一人喃喃自语,道士作了几回法仍不见分晓。
奚山君和扶苏在附近的民居寄宿,住了下来。
第二日,听说曾老爷也莫名其妙地病了,奚山君才皱眉道:“三娘着实太任xing了。”
扶苏道:“山君觉得这些人之死均是大母三娘所为?”
奚山君叹道:“三娘何处都好,唯独人太泼辣霸道,眼中不容一点沙。”
扶苏揣测道:“或因大父翠元与曾家姑娘有染?”
“恐怕不是有染,是翠元又动了真qíng,热热切切要同那姑娘厮守了。”
“为何叫又动了真qíng?”
奚山君无奈地饮了一口茶水,瞧着曾府一派死气沉沉,夕阳把柳影全映到了朱红门上,才道:“翠元太多qíng,遇到一个心仪的姑娘,便要痴迷一阵子。可也就这一阵子,过了些日子,便全无一丝qíng意了。这毛病打骂皆试过,却死活改不掉,故而说是又。”
扶苏哂道:“既然如此,三娘何必忧心忡忡?终归要回家。”
奚山君冷笑道:“那泼妇遇到翠元便全无章法了,平生所有气力,除了生孩子,剩下的,但凡死前还有一口气,也要用到拆散翠元同别的女人上。”
扶苏不解道:“妖这样害人,杀了凡间的人,不会遭报应吗?先前山君说自己因杀人劫财遭了报应,三娘不怕吗?”
奚山君啐了一口,恨铁不成钢道:“如何不会,如何没有!这鬼世道,妖便是使用障眼法哄骗了人,都会遭雷劈,更遑论害死几条人命!那泼妇又岂不知,不过死不悔改!”
她方语毕,天色便变得yīn沉起来,乌泱泱一阵云叠来,风卷着闪电,片刻便到了官邸后院上空。
蓦地,一声响雷,震得人耳膜yù碎。
奚山君脸色变了,走出民居,扶苏yù跟上,却发现她行走极快,如风一般,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当奚山掀开珠帘,绣楼上已经十分热闹。
满地皆是水,养荷花的细瓷缸碎了一地,荷叶上几条小锦鲤垂死挣扎,不停扑腾。窗台上一只花猫蹬掉了一只新绣鞋,长叫一声,张开尖尖团团的嘴,叼走了可怜的鱼,从奚山君脚下刺溜蹿走。
一个满身焦黑的人转了身,已瞧不出原来样貌,只一双黑眼珠泛着恨意,缓缓转过来。瞧见了奚山,口中吐出一团黑气。
焦黑的人手中提着一把宝剑,宝剑的顶端还带着焦黑。
与奚山四目相对,两相无言。许久,这被雷劈得焦黑的人,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米齿,红了眼圈,伤心道:“他不肯跟我走。”
听声音,只道是个文静的女儿家。奚山君目光转向香气扑鼻,一片软色娇红的帐帏,却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一张女儿chuáng,挤着两只野鸳鸯。
相貌倒都称绝色,可惜皆在瑟瑟发抖,没什么仪态气质。
“我与翠郎是真心相惜,望姐姐成全。”满头珠钗的母鸳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我杀了你全家,曾姑娘,为了一个男人,你死了全家,你怎么还敢说,同我夫君真心相惜?”被雷劈焦的人不敢置信,一掌劈在绮罗绣的屏风,那一片湖光山色瞬间雨打风chuī去,裂成丝丝缕缕。
“我欢喜翠郎,至死不渝!”母鸳鸯痴痴望着公鸳鸯,眼波流转,全是爱意。
“你呢?”那瞧不出面貌,声音文静的女子望向生得仙气飘飘的公鸳鸯。
公鸳鸯端的一脸仙人相,却胆怯得像见了鹭鸟的蚌壳中嫩ròu,被黑人目光这样恶狠狠地打量一圈,竟哇地大哭起来,泪珠子想也不值钱,一直掉,一直掉。他哽咽道:“娘子,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公鸳鸯原是大父翠元,被雷劈黑的则是大母三娘。
三娘听闻此言,缓了缓颜色,柔声问道:“错了可改不改?”
翠元哭得惨烈,鼻涕都掉了出来,可即便如此,还是像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他啜泣道:“可我是真心喜欢曾姑娘,喜欢就是喜欢,该怎么改?”
三娘撩起袖子,文静地咬牙切齿道:“那我呢,你喜不喜欢我?”
翠元哭得肝肠寸断,好似死了爹娘,“喜欢,我喜欢娘子。”
说完,漂亮的眼珠为难地瞧着身旁拥着的曾姑娘,仙气飘飘,声音却越来越小:“都喜欢。”
“翠郎!”曾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感动受用。
三娘后退了一步,手背揉了揉眼,良久,才红着眼,拿剑指着二人道:“jian夫yín妇!我杀了她,划花她的脸,看你还喜不喜欢她!”
翠元吧嗒掉泪珠子,抽噎道:“她就算毁了容,死了,我也喜欢她,覆水难收。她若死了,我定然心如刀绞,娘子不如一并连我也砍了。”
那曾姑娘也凄惨道:“夫人,你既已杀我爹娘兄长,不愿我二人一起,又何苦留我同翠郎人间挣扎,我们愿意一同死在夫人剑下谢罪!”
“你闭嘴!”三娘口燥脸红,显是说不过她。
“你呢!倘使……倘使我和她二人,你只能选择一人,你又选谁?”剑尖刺到了翠元的喉间。
翠元看着三娘许久,才含泪闭目道:“之前是你,遇到曾姑娘,便是她。”
“三娘!”一直静静看着三人闹剧的奚山终于开口打断这有些难堪的场面,“休要再问。”
“翠元生来多qíng,癖好如此,近乎痴,也近乎病,你便忍了此一时,随我先回去如何?”奚山瞧着三娘神色变幻不定,面部的肌ròu不断抽搐,又道,“府中这几人尚不到头七,鬼差未来勾魂,现下还了这阖府xing命还不迟,也免得附稷追着你劈。”
相传,附稷是一种天鱼,手持雷槌,游弋云间,专劈世间不行正道之徒。
三娘却低下了头,许久,才问道:“山君,若二郎当时娶了那个女子,你又当如何?”
奚山君笑了,“他若娶了那个女子,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如世间俗夫,只重女色,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有朝一日眼泪也能横流,我岂不欣喜若狂?”
三娘低声道:“我与山君不同。我喜欢的人若是也喜欢我,便只能喜欢我一人。哪怕他喜欢旁的女子只是一时一日,我也断然不会让他好受。他喜欢我不能是最喜欢,更不能只是浅浅的喜欢,最喜欢时还有次喜欢,浅浅喜欢我那深深喜欢又给了谁?他只能喜欢我。”
语毕,焦黑的手从胸口掏出几个珠子,作势狠狠一揉,奚山君脸却黑了,攥住她的手腕,“你莫要胡闹,捏碎这几人的魂,就真的要遭报应了!”
她恶狠狠地瞧着曾姓的女子和翠元,“这贱人毫无廉耻,为了心上人qíng愿放弃忠孝节悌,枉生为人,连我等妖族都不如,今日若不让她父母兄弟因她而死,贱人寿终之时永堕畜生之道,我日后被雷劈,又岂能心甘qíng愿酣畅淋漓?”
“接下来呢?”扶苏听到此处,红炉火上煨着的一壶茶水也就煮沸了。扶苏取了壶,润了润杯,淡淡一笑,问道。
奚山君吃了好几杯茶水,才无力道:“你猜。”
扶苏想了想,道:“嗯,三娘变成了石头。”
奚山君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三娘语毕,口中便念念有词,恶狠狠地盯着一对野鸳鸯好一会儿,把翠元骇得满面汗泪jiāo替,霎时间,她竟……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块焦黑的巨石。
扶苏淡声道:“三娘苦苦纠缠,杀了一众人,偏偏不肯杀丈夫和那女子,摆明是不舍得杀翠元,也不肯杀死曾姑娘让他伤心,如此一来,还能做些什么?离开翠元看他二人逍遥她决计是不肯,翠元得的这等风流病一时之间又不会同曾姑娘断了,她只能闭目隔耳,不听不看,陪在翠元身边,等他回心转意。”
奚山君有些惊讶,也有些赞赏道:“你年纪尚小,竟这样聪慧。”
“之后呢?你便回来了?”
“我带不走她,便只得来找能带走她的人了。”
曾家连死五人,晴空朗日又遭了雷劈,侍人都觉邪门,十分惶恐,拿着包裹纷纷逃窜,扶苏与奚山君一起登府时,偌大一个官邸空dàngdàng的,只剩几个道士卷了几串珠子朝外跑,连侍卫队也都不知所终。
堂前五口棺,从老到少排列,尸首皆面色惨白。
闺阁之处隐在姹紫嫣红深处,傍晚日落,余晖洒在一条孤单单的甬道,多少寂寞。
奚山君穿门而入,步履沉稳地上了楼阁,推开厢房一扇折门。
翠元和曾红枝已不知所终。
室内空dàngdàng,鸳鸯戏水的花样还未完成,镇纸压着,风chuī过,水纹似乎也dàng开。
奚山君一副痨病鬼模样,仰望那块无五官无觉的石头,它滑稽可笑,自欺欺人,要这样在别人的闺阁中,固执地沉默下去。
“瞧我带谁来了?”奚山君在夕阳中微微一笑。
扶苏被她拉得跌跌撞撞,拂去白袍上的灰尘,拱手行了一礼,玉冠冰凉,乌发柔软,垂到了胸前,“苏冒昧来此,还请大母赐见。”
那石头许久都没有动静。扶苏望向奚山君,她下颌一抬,扶苏转身,黝黑的石壁上却渗出一层水。
52书库推荐浏览: 书海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