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扶苏不解。
奚山君走近石头,伸出手,那石头竟裂了一条纹,凭空长出一张嘴,乖乖吐出了五颗火红的丹珠。
奚山君笑眯眯地看着石头,斯文道:“我猜,她不是哭了,是吓尿了。”
眨眼间,巨大的黑色石头变成了一块光泽柔润的白玉,无瑕的身躯上却布了一大块的暗红斑痕,垂着的一把蓝色玉穗四十根,丝缕分明,握在手心,刚刚好。
她把白玉放入衣襟内,五颗丹珠分别塞入五具尸口内,不多时,五人俱有了呼吸,面色红润起来。
她与扶苏一同离去,两日间,出了左镇,约莫翻过了两三座山,快至奚山辖境,却瞧见路旁成荫的树上,栖息着一只翠色猴儿,身躯形态是只普通猴儿,可是凭空却让人觉得不知何处qiáng压了这世间众猴儿一头,仙气飘飘。
猴儿瞧见奚山君,从树上跳下,入了她的怀中。
奚山君折起一枝柳,狠狠地抽了那猴儿一顿,冷笑道:“怎么,那样天仙似的美人儿也腻了,想起回家了?”
猴儿被抽打得鲜血淋漓,一双水汪汪的眼只瞧着奚山君讨饶,却不敢呼痛。
“曾小姐呢?你可坏了她的身子?”
猴儿吱吱两声,连连摇头。
“她已回了家?”
猴儿又点了点头。
“前日还在海誓山盟,她如何肯的?”奚山君讥讽地问道。
猴儿摇身一变,又成了貌美白肤的仙骨少年,垂头,低声如蝇蚊,几不可闻,“我不喜欢她了,就这么摇身一变。”
任哪个痴qíng的姑娘瞧见风度翩翩的心上人变成一只绿毛的猴子都会吓得尖叫昏倒,曾姑娘腿没软,还能跑得这样快,足见人与人生死相许的深qíng也不过如此而已。
“有趣吗?”奚山君又拿柳枝狠狠地抽打了翠衣少年一下。
少年泫然yù泣道:“无趣极了。人与妖在一起,诚如那些道士所言,没什么好下场。”
奚山君抿紧了唇,脸色yīn晴不定,许久,才扔了柳条道:“不愿瞧见你这张脸。”
翠元委委屈屈地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小猴儿,跳到了奚山君肩上。
扶苏一直沉默不语,正午的太阳照在那翠色毛发的猴儿身上,它颈间竟系着一块闪闪发光的东西。
奚山君侧目一瞧,打了翠元的头一巴掌,“手贱的毛病几时能改掉,到底也清清淡淡地修了这么久的道了。”
翠元委屈地用爪子抱住头,却自觉理亏,益发不肯言语。
扶苏定睛瞧去,那块东西正是三娘化成的白玉。莹莹泽泽,温润贞静。
翠氏族人,皆擅窃,大父翠元,个中翘楚。
扶苏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瞧见整座奚山,才晓得它原本这样高。可纵是这样高,夹在巍峨群山之中,也不过是个巨人丛中的矬子罢了。
“此山为何唤奚山?”扶苏问道,“我看过《群山册》,大昭十几代的地图也都读过,从无一山叫奚山。”
奚山君微微一笑,“公子且闭上眼。”
扶苏点了点头,只觉被那人握着手,随着风一阵行走,鼻子被雾气润得cháocháo的,再睁开眼,已到了半山腰的石头房子处。
她松开他的手,身上的麻衣吸了糙丛中的晨露,变得湿答答的。
“我小的时候不爱读书,嫌书卷太沉,亦不爱抚琴,厌琴声太闷。哥哥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人。”
扶苏淡淡一笑,一袭蓝袖白衫,侧身问她:“为何爱看人?”
奚山君微微愣了愣,才道:“我同我哥哥说,看很多很多的人,才知有些人为何这样可怖,另一些又为何这样可爱。读不懂的书反复看了总能看懂,看不会的琴谱练多了也终有一日可闭目而奏。那人定是也一样,看多了便明白了。”
“那山君在山上三百年,可看清楚了人?”
奚山君垂眸道:“我做了山贼,昏天暗地地杀人,瞧他们为了求生手段百出,绝望挣扎,又怎会不明白。可是,那些可爱的人都变得可怖,可怖的人又变得软弱。”
扶苏有些诧异,只带着些不浓不淡,恰到正好的语气道:“你本就错了。”
“为何?”
“你用恶意去试探世间至恶,如何能得善果?你并不知道会得到这等答复,可见山君竟白白枉费了三百年的工夫。你并不懂得人心,至今仍然天真。”年纪尚幼的扶苏点评三百多岁的老妖jīng,真真是青涩光洁的面容带了几分辛辣,令人咂摸不出滋味来。
她仿似没听到,早早陷入了沉思中,“这些又说远了。那日我哥哥听我这样讲,便说……”
“奚者为奴,怜我奚儿,囚于闺阁囹圄,终不得见世间川峦,人生百态。”
奚山君席地而坐,身旁有清澈河流盘旋而过。她笑了,眼睛像那些被她冬日擦亮的星星,能照亮人间,“公子聪慧。我哥哥正是这样说的,他说赠我雅号奚山君,我之后来到此荒山,有奚山君,方有奚山之名。”
扶苏弯下身,对着她,淡声道:“山君的哥哥定然不大爱山君。”
“为何?”
“我若是山君的哥哥,定然会狠狠斥责山君一顿,再罚山君抄写上千篇《女子规》,让你绝了此等念头。”
“又为何?赐我奚山君之名如何便是不爱我?”
“女子在大昭生活本就不易,行为举止皆有眼睛盯着,动辄得咎。有福气的女孩皆是未出嫁时有父兄爱护,出嫁之后佳偶守候,倘使生了反骨反倒受苦。若不灭了你反骨,日日增长如此气焰,放纵你心中yù望,焉知便是爱你?不过害了你罢了。古来有一番作为的女子固然载入史册,但命运坎坷,轰轰烈烈之后,便是长久的寂寞。我若有妹,岂舍得她颠沛流离,qíng愿她默默无闻。固有一日得荣耀垂名,也皆因此女有兄,上了战场救了君国,治了洪灾利了万民,为她挣得诰命贞妇之名。何故推脱自己之责,一身荣rǔ皆绑于女孩身上?”
“那……那倘使先打一顿,而后罚一千遍抄写,再赠此名又是何意?”
“他似乎在斟酌,究竟要把你养成什么样的姑娘。”
扶苏夜间头又痛了,奚山君日间处理滞留的政务十分疲惫,早早便沉睡了。
他与她名为未婚夫妻,却逾了本分,躺在一张chuáng榻之上。
他与她之间,隔着两块石头,二五与二六。
这样荒谬的,与妖同榻的日子,扶苏从未尝试过,可是在疼痛湮没所有的感官之前,为了不吵醒奚山君,惹怒这bào君妖怪,他踉踉跄跄地推开了石门。
当初来到的那晚,听到的苍凉男声又遥遥传来。他倒在糙丛中抱头呻吟许久,却依旧无果,只得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辨着这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
“满山之月,花鬼鸟仙,酆都之城,正阳无人。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一落拓,万片彩云随风没,竟秋时,俺老儿痛攒千年,一声哭。”
扶苏听了许久,终于听得全部,缓缓又缓缓地喃喃念了出来。
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
扶苏压抑了许久,念着念着,鼻子却终究酸了起来,似乎要被撕裂的额头抵在湿润的青糙之上,少年重重地喘着气。
奚山君喜欢看人,他却不大喜欢。奚山君皆因不懂,她满满天真总装得世故,可三百年何曾入门,他却因为太懂,满满世故故作白衣少年,十几岁已是风霜眉眼。世间不由得人低头,人似豺láng形,皮越发厚,嘴异样软。一低头,高高在上还是深深低贱,生生不息,满眼都是得不到将来的痴怨。
翠元与澄江赤水的年水君是老jiāoqíng的好友,因巴结神君,众妖连带着也总要给他三分颜面。
奚山君央他焚香祷告,请来了千里之外的填壑方士。这一族居于南国楚地,生的虽是人形,但个子极小,约莫只有一两粒huáng豆叠起来这么高。祖辈都是修道人,喜穿道袍,戴秋叶巾。可有一处,却不大像道士。那便是任凭道行多高,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与翠元天生仙骨却改不了好色偷盗的毛病有异曲同工之处。填壑方士一族十分贪吃,且什么都能吃都爱吃。一般妖族求他们,不过是农忙时请他们吃些害虫杂糙,此时奚山君想到请他们,则是苦于扶苏之疾。
他们的首领有些痴迷地瞅着石chuáng上昏迷的扶苏,惋惜道:“这是多好看的小公子啊,怎么便不想要了,请我们来?”
他们以为奚山君请他们来是为了解决不要的废物。
翠元有些妒忌地瞧着扶苏的面庞,yīn森森地露出两只利齿,“若能生吞活剥了他,何劳方士们亲自动嘴?”
奚山君冷笑一声,翠元背脊发凉,诺诺地退到一旁,“都听山君的。”
方士们疑惑地拱手,齐声道:“请山君说明。”
奚山君一笑,拍了拍手,便来了几个翠衣少年,捧来各色糕点果子,瞧着填壑方士垂涎的眼神,热qíng道:“不急不急,方士们远道而来,本君囊中羞涩,没什么可款待的,些微水酒糕点,聊表谢意。”
众方士口中说着客气客气,却已然扑到了点心山中,水果海里。
待到一炷香,风卷残云,桌上清扫一空,连盘子都被吞了入腹。
那首领打了个嗝,道:“楚国这几日闹瘟疫,树皮都让饿死鬼啃完了,便是我,此前也结结实实地啃了好几日泥。山君如此通qíng知趣,有何请求,吾等如有微薄用处,哪敢不尽力?”
奚山君垂目瞧他们皆吃得肚儿圆滚,才一笑道:“实在不是什么大事。躺在榻上的公子,是我未过门的夫婿。他万事皆好,只有一处,先前遭人毒手,颅内cha了三根针,幸而有雀王相助,暂时保住xing命,只是疼痛难忍,大罗真仙也受不住,绝非长久之计。我思量许久,这才想起请方士们相助,吃了这几根针,缓我夫婿苦痛。大恩大德,本君另有所赠,绝不亏待方士,只是但求万事小心,勿要伤他身躯脑颅。”
那首领桀桀怪笑道:“山君心计颇深。先摆上这一席,让我等餍足,原是怕我族人一时失控,不知轻重,吃了你那夫君脑壳。放心放心,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决计不忍。”
奚山君拱手不语,只微微笑了笑。
首领只带了二三方士,从扶苏耳中爬过,沿着曲曲折折的甬道,要到达的终点是少年的头颅。
扶苏睡了一觉,做了几个不是很太平的梦。一会儿瞧见母亲的脸,一会儿又看到父亲。许多毒蛇生着美人的面庞,不断地扑向母亲的身躯,她却一直微笑着,看着父亲所在宫殿的方向。窗外明明是橘色的天空,云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扶苏拼尽了全力,也无法靠近母亲,任由那些蛇咬住母亲的脖颈,把她的后冠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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