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鱼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才好不容易讲到正题上来,“反正,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就打了个盹儿,你爹就躺在院子里不动了。那树叶,哗啦啦地落啊,像下金子雨似的,树枝都快秃了……”
听他这么一说,陆知非好像模模糊糊记起点什么。
陆廷安死的时候,他还太小,不记事。但如果是一场金huáng色的雨,或许他曾经看到过。
从他卧室的房间里,透过格子窗望出去,恰好能看见那一树繁茂。金huáng色的大雨,漂亮得不像人间的景象。
躺在地上的人,永远地敛去了生息,年轻的面孔上带着病色,有遗憾,也有安详,然后这所有的一切,都被无边的落叶掩盖。
悄无声息的,一场金huáng色的葬礼,就这样完成了。
“知非。”陆庭芳的一生呼喊,把陆知非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他转头,就听陆庭芳问:“这次回来待几天?”
“五天。”
“这样啊。”陆庭芳思忖了一下,说道:“那下午去看看你父亲吧。”
陆知非点点头,清明的时候他没专程回来扫墓,于qíng于理都该去看看。陆庭芳不能离开银杏树太远,所以去不了祖坟,于是只好一样样叮嘱他,“待会儿记得带他最爱吃的梅花糕、枇杷和糙莓,他不爱吃苹果,千万别买苹果。”
“好,我知道了。”
“还有。”陆庭芳顿了顿,jiāo给他一片金huáng色的银杏叶,“把这个给他。”
往年吴伯他们去扫墓,因为看不到陆庭芳,所以压根不会想到庭院里一棵银杏树会跟英年早逝的大少爷有什么瓜葛,自然也听不到陆庭芳的诉求。
陆庭芳也只有在想念他的时候,会叫路过的飞鸟衔一片他jīng心保存的金叶子过去,聊表慰问。
今年就不一样了,陆知非长大了,也能看见他了,由他把叶子带过去,意义自然不一样。
于是吃过午饭,陆知非就带着做好的梅花糕和家里摘的枇杷,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可他刚跨上自行车,脚一蹬,发现蹬不动。回头,就见商四大大方方地坐在后车座上,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
“你跟着我gān什么?”
“好歹喝了女儿红,怎么能不拜见一下女儿的爸爸?”商四笑着,站起来,把陆知非从车上赶下来,然后自己骑上去,帅气地掏出墨镜戴上,“上车。”
单车驶过青石板路,叮玲玲的车铃声清脆作响。
陆知非揪着商四的衣服,徐徐的微风拂过耳畔,让他想起第一次骑车带商四的qíng景。那时他还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让商四骑车带着他,在他的故乡穿行。
他微微笑起来,揪着商四的衣服探出头去看,“前面停一下。”
单车平稳地停下,陆知非下了车去买水果。商四推着车蹭到他身边,看着一大堆红艳艳的糙莓,说:“我也特别喜欢吃糙莓。”
陆知非不理他,兀自买了一袋。付完钱,他转头看着某个戴着墨镜抱着臂佯装生气的男人,把一颗特别大的糙莓塞进他手里,“给,你的。”
“就一颗?”
“不要还我。”陆知非伸手。
“谁说我不要了。”商四把糙莓放进车篮子里,又担心它会颠烂了,于是把它拿出来,抽了一丝法力做成一缕黑绳,把糙莓绑在了车把手上。
陆知非看着他这幼稚的举动,无奈,“走啦。”
另一边,押鱼还沉静在他的记忆迷宫里,无法自拔。就连太白太黑把他当成一座小山爬,他也只是偶尔抖一抖身子,把他们抖下去。
陆庭芳见了,托吴羌羌取了点酒来,端到押鱼面前。押鱼闻着酒香,顿时什么都不想了,抱着酒瓶子喝得风生水起。
“嗝!”一个酒嗝打出来,押鱼的记忆似乎也通顺了,醉醺醺地看着陆庭芳,说:“诶,小银杏啊,你化出人形多少年了?”
陆庭芳对此记得很清楚,“四十六年。”
“四十六年?不错,不错,百年来你是这片儿唯一一个化形的,这证明我们这里就是风水宝地嘛!多亏了我押鱼大神的镇守,哈哈哈哈哈……”
“哇,陆叔叔,原来你这么年轻啊?”吴羌羌的声音从石桌旁传来。
陆庭芳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我化形确实不久。”
南英笑着拿起一块糕点堵住吴羌羌的嘴,而后说道:“庭芳,庭中芳华,这个名字是知非的父亲帮你取的?”
“是啊。”陆庭芳点点头,“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是廷字辈,所以也给我取了一个同音字。”
庭芳与廷安,相知慕华年。
第52章 我的圆圆
“其实……我觉得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我爸了。”陆知非坐在墓碑前,将那一片银杏叶用一块小石子压在地上,说:“虽然我觉得他也不怎么想把爸爸让给我。”
商四陪着他坐下,“你爹可听着呢。”
“他自己写的。”陆知非无奈,“他有很多手稿,我长大之后翻了翻,其中有一本是专门写给我的,让我以后要敬庭芳叔叔为父,好好长大。不过最后又跟我说:记得还我。”
商四没想到那个病弱的青年还挺活泼,两相比较,陆知非似乎更像陆庭芳一点。
陆知非兀自说着:“他说他想要当个李白一样的剑客,后来又特别喜欢陆小凤,想留四条眉毛,但是最后失败了。身体太差,连胡子都长不利索。然后他就写下来告诉我,以后一定要留两撇小胡子,继承父亲遗志。”
商四想象着陆知非留两撇小胡子的模样,忍着笑,说:“其实,也不一定不好看。”
“是啊,张智霖很帅。”
“嗯?张智霖是谁?”商四瞬间坐直了身子。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不是姓陆吗?”
“张智尧也很帅。”
“张智尧又是谁?”商四追问。
陆知非说:“你不需要知道。”
“你告不告诉我?”商四一把搂住他,拿捏住他腰间的软ròu,挠他。
可陆知非不怕挠,眉心一点朱砂痣,端坐如观音,“我爹看着呢。”
商四转头一看墓碑上的照片,顿时收敛。他再怎么混帐,也不能在人家老爹的坟前调戏他儿子啊。
可是他很郁闷,非常郁闷。
姓张的怎么那么烦,哦对了,拐走小眉烟的混蛋也姓张。
商四决定从现在开始讨厌姓张的。
那边厢陆知非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在心里跟陆爹道了个别,然后拎着小篮子走了。走出几步回头看还在闹别扭的商四,问:“还载我吗?”
商四走过去,挑眉,“看你表现。”
“这样呢?”陆知非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少年人真是太不矜持了。
商四这样想着,勉为其难地牵着人走了。走出几步,他又回头看了陆廷安的墓碑一眼,相片里的青年跟陆知非有七分相似,面有病色但笑容慡朗。
多谢。
两人很快就回到陆宅,陆知非第一时间去找陆庭芳报备,然而走进那个小院子,却发现气氛有点不对。
除了吴伯,其他所有人都坐在石桌旁。虽然一个个坐姿有异,但光凭他们没一个人说话,就够诡异。
还有吴羌羌,什么时候能有这么端正的坐姿?
陆知非不由投去疑惑的目光,吴羌羌便对他挤眉弄眼,好不忙活。然而陆知非还没搞懂什么意思,旁边一脸严肃的陆庭芳就开口了,“知非,你过来。”
看来问题出在这儿。
陆知非走过去,“爸。”
陆庭芳斟酌着话语,临开口了,又有些犹豫,最后委婉地问:“知非,你知道我给你的那片叶子,是我用来跟廷安说话的吗?所以,所以你们刚才说的那些话……爸爸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断你……”
陆庭芳有点不好意思,陆知非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出柜的方式,有点奇幻。
商四想上前说话,去被陆知非伸手拦住,“我自己来。”
商四尊重陆知非的想法,便不说话。然后陆知非拉着他站到陆庭芳面前,说:“这是我男朋友。”
然后,没了。
陆庭芳愣了愣,“你们……认真的?”
“嗯。”陆知非点头。
陆庭芳看看陆知非,又看看商四,蓦然想起前段日子陆知非提起的烦心事,一切就似乎都有了解释。想起上午那坛女儿红的事qíng,陆庭芳脸颊微红,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想先让你们熟悉一下,明天再告诉你的。”陆知非坦言。
陆庭芳再度瞥了一眼商四,好似在认真地打量他,打量了几眼,又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移开视线,“知非,这种事qíng爸爸也没有什么意见给你,你要真心喜欢的话,爸爸也不会反对。你父亲以前常常不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qíng,吃喜欢吃的东西,所以临终前嘱咐我很多次,以后你喜欢什么,只要不危及你的安全,就放手让你去做。如果你真的喜欢身边这个人,想要跟他在一起,那爸爸也支持你。”
“爸……”陆知非的声音有些沙哑。
陆庭芳赶紧笑着拍拍他的手,“没事,爸爸也是很开心的。”
陆庭芳其实能感受到,这次回来的陆知非比以往要开朗了些,笑容也比以前多了。只是树的世界很单纯,他不是很懂qíng爱,所以压根没往那方面想。
吴羌羌忍不住在后面小声感叹,“陆爸爸真的好温柔哦。”
太白太黑也捧着脸dàng漾,陆庭芳听到她们这样夸,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商四解了他的围,一句话让吴羌羌洗菜去。
出柜很顺利,大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气氛轻松下来,还是该gān嘛gān嘛。
只是等陆知非和商四走了,陆庭芳却反而有些烦恼起来。
南英本着商四好友的身份打听,“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也没什么。”陆庭芳说道:“我看得出来,商四对知非很好。就是……就是……”
陆庭芳yù言又止,旁边小乔淡定地摸着崇明的头,一语道破真相,“就是商四老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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