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跟在长宁身后悄悄来的。每次向长宁问及霍铮时,长宁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她早就怀疑,不想长宁竟憋到今日才去找霍铮。
“是你安排的?”俞眉远心里窝着团火,见他望来便不客气开口。
霍铮起身,越过了身前小案,走到她身边,温言道:“生气了?”
她能不生气吗?
俞眉远目光不善地看他,并不作答。
“我只觉得,你自己的亲事,由你亲自过目才好。你虽向母后求了姻缘自定,但就算是由你自己选择,你也总要有机会见到并了解,才知是否合心。”霍铮安抚着她。
她额上有些汗,脸颊也泛着红,想来是刚才在日头下站了许久。他说着话,俯身到小案上替她倒了杯茶,递到她面前。
俞眉远并不领qíng。
先前他就说过要做她兄长,替她挑个好婆家,她以为只是戏言,不曾想他竟是当真的。
一丝苦意浮上心头。
“你真这么觉得吗?”她问他。
“你在坤安殿上说,世间万好,唯求一心,我只是想助你找到那一颗心。”霍铮将手中玉杯往她眼前又递了递。
俞眉远方接了茶。
多日未见,霍铮似乎瘦了些,身上仍旧是他在昭煜宫时常作的打扮,长发半绾,从容安静,眼里没多少起伏,她看不出他的心。
天祭那天惊才绝艳的少年,于大安朝皇城中策马狂奔的晋王,似乎突然间消失了。
他今日这架式,倒真像她的兄长。
她抿了口茶。
真涩。
“千好万好,不如你心头那一好。别人挑来的,终不如你自己来选。”霍铮继续解释。
以她的xing子,若是进不了她的心,便替她挑了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她也不会领qíng。
“如此,我真要谢谢你,煞费苦心替我安排得如此周全。”她将茶塞回他手中,自顾自席地坐到方案前的榻上。
听得她语气缓和,霍铮当她明白了他的用心,便坐回到她对面的榻上。
既然已经揭穿了,他也无谓再遮掩,便道。
“这两天你所见之人,都是我这几年在京中jiāo识过的,为人可靠。另外我也派人打探过他们的家世背景,挑的都是家里人口简单,宅中平和的人选。”
“你费心了。”俞眉远笑起。
和平常一样的笑,甚至还更甜。
霍铮见她似已想通,心中稍安,只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笑里头裹着别的qíng绪,甜美不过粉饰太平的假相。
“若我嫁得如意郎君,这杯谢媒酒……霍铮,你可逃不过。”俞眉远笑着道。
“若你出嫁,我送你一份大礼。”霍铮说着,眼却微低。
那一声如意郎君,那一句谢媒酒,听着扎耳。
“那我可不客气了。”她道。
他只听到她的笑声,却没见她目光已怔。
“到时……我与我夫君亲自谢你?”她又笑问他,“我亲自下厨,给你们备上一桌好菜,可好?你我认识这么久,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我的手艺,可是很好的……”
霍铮忽然间答不上来。仅管做好了送她出嫁的准备,可如今却连说笑,听来都刺耳至极。
她出嫁之时,恐怕他已不在京城。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他都见不着。会有另一个男人骑马将她迎回,从此以后,她为那人绾发展眉,这一生与他,不再相逢。
种种假想的画面,随她的一言一语,在他脑中闪过。
他的心不可遏制地疼起。
“阿远……”霍铮打断了她的话。
不能再听下去了。
俞眉远声音一顿。
“这两天见的人中,可有你觉得好的?”他忙转了话题。
“好?你挑的,怎能不好?”俞眉远歪了歪头,仔细回忆,“白大人博学多才,棋艺jīng湛,人也温和,若能嫁他,琴棋相伴,书画相随,日子必是琴瑟和鸣。”
“……”霍铮笑得已有些勉qiáng。
“还有于世子,他风流倜傥,武功不弱,与阿远恰是同道中人呢,也好弓箭之术。日后策马共骋倒是阿远心中所想。”
“是吗?”霍铮替自己倒茶,茶水倒得不太稳,洒出不少到桌上。
“你小心些。”俞眉远探过手拦在了他的手腕下,仍笑着,“再来章家大公子,那就真是个妙人了,野史趣闻张口就来,幽默得很,和他一起……肯定有趣儿。”
霍铮仰头似饮酒般喝掉整杯茶,“砰”一声,他将茶杯搁到桌上。
“阿远,你只要告诉我,哪个最好?”他不想听她一个一个评论这些男人。
“哪个最好?”俞眉远喃了一句,“你说得没错,千好万好,都不如我心头这一好。霍铮,你可知,我心头的好是谁?”
“是谁?”霍铮的心神与目光均被她抓紧,半点逃离不得。
他终于发现她哪里不对劲了。明明是在谈论她的婚嫁,她却毫无半点羞涩,全然不似待嫁少女,一言一行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而当她问出这最后一个问题,她脸上方出现了淡淡的羞意。
霍铮的心怦然作响,像要冲出胸膛。
她并没立刻作答,而是双手撑着桌子探过身,将脸凑到他眼前。
眼尾轻勾,媚如丝。
吐气如兰,拂过他脸颊。
这个大胆的姑娘……她不知自己这模样,会让人无法克制么?
她知道。
“是你。”声如轻烟,转眼消散。
那两字却如勾魂之爪,握住他的心脏。
巨大的喜悦与甜蜜席卷而来,满满当当塞满他的胸膛。没有什么比两qíng相悦更加甜蜜的事了,所的痛苦似乎都突然剥离,他满眼满心只剩下她。
俞眉远猫似地俯在桌上,体内的血液好像沸腾燃烧了一般,见他一语不发的模样,她咬咬唇,索xing更加直接。
“千好万好,都不如我心头这一好,而我心头这一好,是你霍铮,你要成全我吗?”
成全她……
霍铮藏于宽袖中的手倏尔握紧。
庞大的喜悦与甜蜜过后,是滔天的痛,如燎原之火,顷刻间焚毁所有。
他霍地站起,逃开她的目光与一切背过身去。他的呼吸仍急促,心还在怦怦乱跳,可神思却已回归。
俞眉远眼前失了他的人影,沸火般的感qíng顿时落空。
“阿远……”他qiáng抑着开口,声音喑哑,不复清澈,“对不起。”
对不起……
俞眉远缓缓收回身子,坐到位置上,替自己倒了杯茶。
端茶的手微微颤抖着,她饮下这茶。
茶已冷,又苦又涩又冰。
“霍铮,你不喜欢我?”她问他。
“我……”霍铮听到她轻轻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失措,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中,发不出来。
“你没喜欢我过吗?一丝一毫都没动过心?还是你有别的原因?”俞眉远垂下头,指尖醮了些茶水,在桌上没有目的地涂抹着。
“告诉我吧,霍铮,我需要一个答案。”他不答,她便又开口。
亭上微风拂过,chuī到身上,却像薄冰割过,叫人从头到脚的冷着痛着。
他的痛感虽已渐失,可心上疼意,却胜过从前所受的一切伤。攥成拳的手松开,再攥紧,再松……他只能狠下心。
“对不起,我待你如妹,别无其他。”
“叭嗒。”桌面上似雨滴砸落般轻轻一响,被她涂得凌乱的水痕间出现了飞溅的水珠。
俞眉远再无言语,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只是垂着头。
“阿远,对不起。”霍铮转过身,看到沮丧消沉的她,想要劝些什么,可似乎除了一声“对不起”之外,他什么都说不出。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俞眉远抬了头,表qíng无异,只是望着他的眼眸有些湿润,颊上却一片gān慡。
霍铮绕过桌案,走到她身边蹲下,想说些什么,可他才蹲下,她便猛然站起,退离两步。
再开口时,茫然失措的语气已经消失。
“殿下是天家血脉,阿远只是普通百姓,终究不是殿下的妹妹,还请殿下还以常礼待之。”她双手jiāo握胸前,躬身一礼,沉道。
霍铮却是一愕。
她竟然叫他……殿下?
“阿远,我们是朋友。”他蹙紧了眉,胸口的痛一阵跟着一阵,叫人透不气。
俞眉远摇头。
“自相识以来,殿下便对阿远诸多援手,阿远感激不尽,只是这些恩qíng不知哪日能报答了,阿远只能先在这里谢过殿下大恩。”
她话说得颇快,没给他cha嘴的余地。
“殿下也无需自责,男女之qíng本就无法qiáng求,阿远不怪殿下,也多亏了殿下直言相告,阿远方能极早抽离,不至泥足深陷。只是殿下,从今往后你我二人还是不要再见了,殿下也无需cao心阿远的婚事,姻缘之事皆由命定,半点qiáng求不来。”
她说着,再退两步,退至石阶边缘。
再拜。
“阿远……拜别殿下。殿下珍重,勿念。”
“阿远——”霍铮急吼一声,迈步行至阶前。
她已转身,飞快下了石阶,没有半点留恋。
背过他的脸庞,泪水已控制不住地无声落下。
这段感qíng,远比她想像中的,要深,要疼。
他不会知道,刚才那番话,已耗尽她今生对爱qíng的最后一点勇气。
嫁人生子,安于此生……
果然,仍是求而不得。
也罢,也罢。
留在京城的最后一个理由,都不存在了。
……
八月中旬,边疆的qíng势愈加紧迫,俞眉远记忆中的萨乌之战再过不久就要爆发,因了这事,俞宗翰闭门思过的责罚被提早解除,开始频频进宫。
俞眉远消沉了几日之后,着手准备离开之事。
长宁又给她下过两次帖子,她全都推掉,下到俞府邀她赴宴的其他帖子她也一概不理,只埋头专注自己的事。
八月底,不好的消息突然传来。
她的奇物坊起了场大火。
这火起得离奇,将奇物坊烧得jīng光,又烧死了三人。三具尸首都被烧成焦炭,仵作分不出是何人。据说那日值夜的人恰有三个,其一个就是徐苏琰,而自大火过后徐苏琰便再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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