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多吉少。
大火三日之后,俞眉远收到传信。
月尊教余孽识破徐苏琰身份,在大火那日yù擒徐苏琰,徐苏琰重伤被救,诈死远避。
俞眉远想到了俞眉婷。从丁氏死的那天开始,俞眉婷就已失了踪迹。按昙欢所言,俞眉婷也是月尊教之人,她这一逃,势必不会擅罢甘休。
……
八月的最后一日,俞眉初自请出家,搬进了俞家家庵。
“大姐,不要落发。”俞眉远在最后一刻阻止了她。
俞眉初跪在佛前,长发披背,僵如木石。
上辈子怎样,这辈子还是如此。
不一样的理由,同样的结局。
“你听我一劝,不想嫁人便带发修行。我会替你问他一句,回不回头。”俞眉远遣退了佛堂上的所有人,劝她。
“……”俞眉初愕然。
俞眉远无法明言,只能以目光回应。
……
九月,秋至。
周素馨与韩行云成婚。
俞眉远带着青娆同赴回宾阁。
上辈子所有不甘的结局中,终于有一个人能有个完美的结果了,俞眉远欣慰。所有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哪怕能换来一人幸福,这趟重生于她而言也已值得了。
她将一半的回宾阁送给了周素馨作了嫁妆,从今往后,周素馨便算回宾阁的另一个主人。
“馨姨,好好保重。”她喝得微熏,站在回宾阁高悬的红灯笼下向周素馨告别。
第一次,她发现酒是种好东西。
“姑娘……”周素馨一身喜服,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别难过,还有机会再见,到时候你怕是儿女满堂了。”俞眉远握握她的手,笑得甜暖。
昔年稚女已经长成,再也无须他人相扶,便能走得稳稳当当。
岁月流转,前世不再。
……
第一场秋雨下过,天气骤然转冷。
“阿远,你真要选择这条路吗?”俞宗翰站在沐善居的芭蕉树下问她。
大雨过后,芭蕉叶上挂着的雨珠一颗颗滑落。
俞眉远点头,没有犹豫。
“这条路回头无岸,一旦踏入,你就不能再像正常女人那样,嫁人生子,安于此生。阿远,我已对不起你母亲,不想再看到你此生无依。”
“你再考虑一下,阿远。”俞宗翰始终不愿她做这样的选择。
“我考虑清楚了,父亲。徐家的东西,就还给徐家吧。”
这一次,俞眉远带走了往音烛、路引与牙牌。
“你打算去哪里?”俞宗翰问她。
“云谷。”她道。
本以为燕王伏诛,月鬼已除,徐家的仇就算是报了,可他们仍是太过天真。
月尊教的人不肯放徐家之后,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始终避不过去。那两件东西,连同她手上的皇陵地图与《归海经》,她打算jiāo到徐苏琰手中。
而徐苏琰重伤之后,已被人救进云谷。
和上辈子她打听到的消息一样,徐苏琰最后仍是进了云谷。
她也该离开了。
上辈子无望,这辈子无守,年华未尽,她已失初心。
……
九月中旬,俞府白幡挂起。
俞家四姑娘,夭亡。
名动京城的太阳主祭舞、神箭俞四娘在短暂的辉煌过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至此,兆京再无俞眉远。
第122章 新冢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要急。秋雨已过,兆京似乎在一夕之间冷下来,即便是有晴天,阳光也显得毫无温度。
香醍别苑的红枫已经转红,一夜秋风过后,零零落落地洒了满阶。霍铮从霄烟台上望出去,触目所及的全是半红半金的枫,仿佛火焰一路烧来。他俯身拾起片枫叶,巴掌似的叶片安静地伏在他掌心,带着秋雨的cháo意,像那天离开的阿远。
火焰似的姑娘,烧得人猝不及防。
他转身盘膝坐到了霄烟台的榻上,身前放的小几上依旧是青玉棋盘,黑子白子成局,棋盘边上是茶托,上头搁着花鸟纹的提梁壶与几只轻薄如玉的小杯。小几旁边的紫泥风炉煨着水,无人扇人,炉里的火只剩一小簇,幽幽燃着。
都是他一个人时自得其乐的东西,今天却失了滋味。
他一手白子,一手黑子,与自己对弈,棋子拈在半空,迟迟不见落下。这局棋,不管走哪一步,似乎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回云谷的时间一拖再拖,他身体每况愈下,却仍是不想走。如今秋凉寒侵,他已毫无感觉。
怔了许久,他叹口气抛了棋。
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阿远了。自从那日她在这里表明心迹却被他拒绝之后,他就再没见过她。哪怕是以长宁的名义邀她去狩场玩耍,她也再没出现过。
她从来没叫过他一声“殿下”,那天竟然叫了他“殿下”。从此,他也只是“殿下”,再也不是她的霍铮。
“殿下!”有人踏过满地红枫,急步而来。
来的这人是左尚棠。
“怎么了?”霍铮懒懒问他。
“殿下……”左尚棠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吧,到底什么事?”霍铮蹙眉,他甚少见到左尚棠吞吞吐吐过。
“俞家……四姑娘……”左尚棠yù言又止。
霍铮目光一凛:“她怎么了?”
左尚棠闪过他的目光,咬牙道:“四姑娘……没了。”
“砰——”
霍铮猛地站起,矮几被掀翻,桌上的棋盘与茶具落下,黑棋白子滚了满地,茶杯碎裂,连带着旁边的紫泥风炉被撞倒,水酒了一地,炭灰遍起。
“你说什么?!”霍铮直盯着左尚棠,不可置信。
声音已然发颤。
“四姑娘去万法寺祈福,半道上遇了意外,车马翻下悬崖……”左尚棠说了一半,无法再说。
霍铮脸色陡然苍白,化成木石怔怔站着。
她说……殿下珍重,勿念……竟是在与他诀别?
怎么可能?
那丫头俏生生站在他面前发小脾气的模样还在眼前,她探过桌子蛊惑人的妩媚表qíng每晚都还入梦,那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彻夜响在他耳边和心里,怎么突然间就全都没了?
她说……
千好万好,不如我心头那一好。
霍铮,你可知我心头这一好,是谁?
是你!
是你霍铮啊……
他总以为,两人之间必是他先离开,方苦苦压下感qíng,将她生生推开,自以为如此便能成全成她的人生与幸福。怎料人世无常,一朝聚散离分。
苦守岁月,还不如偷得半日圆满。
千算万算,终算不过天意。
早知如此……何来早知如此……
“殿下……”左尚棠小声唤了一句,忧心不已。
他已见着霍铮含墨点漆的眼眸泛起红光。
不过片刻,便有一道泪痕垂过脸颊,他越来越苍白,唇色却比往日更加红艳。
唇间有血沁出,他只将唇抿得更紧。
“殿下——你去哪里?”左尚棠见他唇间起了血色,心里便觉得不妙,只是也不知要劝什么,他正想着措词,就见霍铮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
俞府门口已经挂起白灯笼与白幡,因是未出阁的女儿夭折,故而未设灵堂,亦不入祖坟,只备了口柏木棺材,在家停灵三日,再葬入另选的坟茔。
“殿下待阿远qíng义深重,若阿远地下有知,也该欣慰。只是殿下,您还是回去吧,这一面,不见为好。”俞章敏匆匆赶到瑞芳堂时,霍铮已在瑞芳堂上站了有一会。
白头人不送黑发人,俞眉远夭亡,按俗俞宗翰不能露面,因而俞眉远的身后事全jiāo由俞章敏打量。不过短短数日,俞章敏已经瘦了一大圈。他身着素服,脸色憔悴,在霍铮跟着作了长揖。
之前就听人说俞眉远与这位晋王殿下之间有些jiāoqíng,不想这jiāoqíng竟深到能让他亲自过府吊唁,俞章敏倒十分惊讶。
“我想见她。”霍铮没有让步的意思。他一身白衣,清冽如秋寒骤雨。
“殿下……”俞章敏面露为难之色,见他固执,只好据实以告,“实不相瞒,舍妹堕崖之处乃绝险所在,崖下无路可通,无法遣人寻她尸骨,故而寿棺中如今放的,只是她的衣冠。”
找不到俞眉远的尸体,俞章敏只能替她建一座衣冠冢。
尸骨无还。
霍铮失神地退了一步。
“殿下,我们回去吧。”左尚棠担心地看着他。
来俞府的路上,他的毒就已经发作,只是被他qiáng行压抑着。若再这么拖下去,便是回了云谷,恐怕也是不妙。
霍铮木然站了片刻,怔怔回头,缓步而出,俞章敏便送他出门。
他的马还拴在俞府门前的拴马石上,门子取下马缰,将马牵到他身前。霍铮一语不发,翻身上马,白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殿下!”左尚棠在后面吼了一声,劈手夺过另一匹马的缰绳,急追而去。
……
万法寺七绝峰。
yù上万法寺必要经过此峰,此峰陡峭,山路狭窄,弯道甚多,峰下险峻,无路可下。
俞眉远的马车就在这里脱缰滚落山崖的。
霍铮站在崖边朝下望去。崖下深不见底,重重雾霭遮了视线,崖边荒糙丛生,乱石嶙峋,他朝前踏出一步,砂石纷纷滚落,只闻得簌簌声响,落石便没入白雾之间,不见踪迹。他仿若不知,脚步仍缓缓朝前迈出,眼见已要踩空,忽被人拉住了手。
“殿下!”左尚棠已惊出一身的冷汗。
霍铮被他qiáng拉退了几步,站到山道上,面无表qíng地盯着崖下雾霭。
左尚棠朝跟来的侍从施了个眼色,那人便抖开件斗篷披到霍铮背上。七绝峰上寒风凛冽,刮得人刺骨的冷,霍铮只着一袭白色薄袍,被风chuī得飞起。
“殿下节哀,若是四姑娘泉下有知,看到殿下如此必于心难安。”左尚棠劝道。他跟在霍铮身边已有十五年,从未见霍铮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过。霍铮自幼历经数劫,待人感qíng本就淡极,轻易不现悲喜,何曾因为一个人而伤到这般田地?
这位俞四姑娘在霍铮心中之重,只怕已倾尽他一生全部qíng感。
52书库推荐浏览: 落日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