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说什么出去?先起来说话吧。”文兰也过来,要拉殊月起来,却被她挣脱了。
“这是怎么了,殿下,你的丫头今天再唱哪一出呢?”一旁,简芷也凑了过来。凉亭石板地面,殊月这样头用力磕了几下,额头早已经破了,鲜血和着眼泪,把一张原本雪白的脸染得一块一块的,让人有些触目惊心的感觉。
我的心一软,几乎想要开口答应她的请求了,只是,话到嘴边,终于也只化为一声叹息,“殊荷,让你准备的东西呢?”我转头看另一个宫女,而她也立即自一旁拿出了个包袱走过来,替我拦住了殊月,不让她在继续磕头,然后将包袱递了过去。“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和一套首饰,是公主赏给你的,公主说了,这次放人出去,各宫的名单是皇后娘娘拟的,是天大的恩典,这些年也不曾有过,公主自然不能阻拦。何况出去也不是让你流落街头,这次都是指定了人家的,你们出去也不是去别的地方,内务府都安排好了,三天后,大红的花轿就到了,总好过你将来做个白头宫女,一辈子呆在这里。这些东西是公主给你的嫁妆,你出宫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听了殊荷的话,殊月一点点的抬起头,脸上泪痕涟涟,眼里却是没有泪了,有的只是一种近似空旷的绝望和麻木,“公主,奴婢7岁到您身边,10年了,原本指望能服侍您一辈子的,没想到……奴婢今天要走了,您连一句话也没有吗?”
黑玛瑙的棋子在我的掌中碎裂,我伸手扶了殊月一把,看她一点点的站起身,才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殊月,这十年你的好我都记得,我也没有把你当下人看过,今天放你出去,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希望你将来能过得好,至少比在这里好,不用处处看人家的脸色,也不用提心吊胆,惟恐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妄送了xing命。”
殊月的笑容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我眼前出现,那天她笑过之后,又重重的给我磕了三个头,然后就转身走了,东西早有人替她收拾妥当,她就这样一直一直的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来。她留在这里最后的笑容不是给我的,所以我不能准确的分辨,她的笑容究竟是豁然开朗还是彻底绝望,亦或是兼而有之吧,她把这笑容留给了一个人,只是,到了最后,那人也没有开口,没有为她说一个字。
从殊月闯进来到离去,睿思一直靠在暖阁的窗口,半眯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只在日暮所有人都告辞后,才晃到我身边。
“你的东西,以后自己收好了。”我拿出一只小小的锦袋,放在棋盘上,里面是他那块从不离身的玉牌。
“你什么都不说,不怕他们心寒,觉得你太无qíng吗?” 睿思笑了,心不在焉的顽劣笑容,手在棋盘一划,锦袋便消失不见了。
第20
在十一岁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一生最幸福平静的时光已经永远定格在了自己五岁之前的岁月。
五岁之前,我只是蔚州一个平凡农家的孩子,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们和父母一起,守着两亩薄田,靠天吃饭。那时的生活非常困顿,糠菜窝头是我们姐弟们每天最期待的食物,不过,那时的日子,却过得很舒心。
村子里的邻居都和我们一样的家无余粮,即便是逢年过节,也穿不出一身没有补丁的衣裳,但是,却相处得很融洽,没有谁会瞧不起谁,谁也不必防备着谁。
从我会走路起,我每天做的事qíng就是早晨跟着爹娘和姐姐一起到了地头,爹娘种地,姐姐照顾我,后来有了妹妹,就是姐姐照顾我和妹妹。
我们没有玩具,从小我就跟着姐姐学爬树,爬上树可以摘野果给妹妹吃;跟着姐姐学在糙丛里捉蝈蝈和蟋蟀,他们不吃粮食,拿回家可以玩上好几天……
我想,如果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那么,也许,十几年以后,我也会和爹一样,做个淳朴的庄稼汉,娶一房像娘一样温柔美丽又娴熟的妻子,再生一群孩子,每天种地回来,我就端着粗瓷的海碗,在小院子中间一坐,乘着凉,看我的妻子纳鞋底,看我的孩子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的玩耍,叫着我“爹爹、爹爹、……”
然而,一切在我四岁的那年夏天,都变了。
那年夏天,很热,几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村子边流淌的小溪gān了,我们没了捉鱼的地方,再后来,有一个小辆小马车来到村里,带走了大我两岁的姐姐和当时只有三岁的妹妹,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村子里很多人家的女孩子。
那天我永远也忘不了,平时充满欢笑的村子,似乎被悲伤笼罩住了,家家都有大人们压抑的哭声,到处都有女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号哭。
娘哭晕在门里,她抱着我,站在门槛内,看着姐姐和妹妹被人带走,她想追出去拉住他们,却被爹拦住了。
“就当没生养他们吧。”爹的一句话,娘就跌倒在了地上,一口红红的血吐在了我们面前。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夏天,家乡大旱、地里颗粒无收,然而该jiāo的税却是一个铜子也不能少,姐姐和妹妹,以及村子里许多的女孩,就是那年的税呀……
娘从那天以后就再没有笑过,直到一年后,一乘好豪华的大轿子停在我家门前。
轿子里坐着的,是蔚州的一位地方官员,他送来了很多huánghuáng白白的东西,说是在京城做官的伯父,要接我们过去享福。
“我为什么不知道还有个伯父在京城做官?”我问娘,娘的眼圈红了红,转过头去不回答我,于是我又去问爹,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长大就会明白。
那天之后,村里人忽然都疏远了我家,原本的小伙伴也常用石子丢我,从他们口中,我第一次听见了太监这个词。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亲伯父名叫王振,原本是村子里的一个混混,因为模样好,大约十来年前,进宫做了太监,如今,他伺候的太子登基做了皇帝,而他也一下子成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去了京城是不是就有饭吃了?”准备起身的前一夜,我兴奋的问娘亲。
“傻孩子,”娘把我抱在怀里,眼泪却一双一对的落在我的肩头,“你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把姐姐和妹妹找回来,找回来,知道吗?”娘说着。
我听得很奇怪,于是说“我们一起找,我们让伯父去找,一定能找到他们的。”
娘点了点头,从怀里解下一个锦袋,系在我的脖子上,“好孩子,这个东西是娘的嫁妆,你要贴身戴好了,别弄丢知道吗?”我懵懂的点头,后来娘还说了很多,不过我已经朦胧的睡着了。
那是娘最后一次抱我,第二天早晨,我们怎么也找不见她和爹了,有人说他们走了,因为不想去享受荣华富贵,也有人说他们死了,因为伯父原本是娘指腹为婚的丈夫,而娘却嫁给了自己丈夫的弟弟,因为羞愧,所以无颜留在世上……
京城对我来说,忽然成了一切痛苦的根源。
伯父对我极好,他在京城里有一座很大的宅子,在这座宅子里,他请最好的老师教我念书,也教我练武;他给我吃最好的东西,住最好的房子,穿最好的衣裳;后来我认了很多字,才知道,所谓锦衣玉食、华服美婢,说的也就是这样的生活,然而,我不快乐。
当一个人从一无所有到什么都有之后,才会发觉,原来,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的。
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快乐。
我身边的人很多,他们希望伯父能给他们权势,所以对我也阿谀奉承;我身边的人很多,他们给我金钱,任我驱使打骂,却没有人真正的了解我想要什么。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我开始玩世不恭,反正我有这样的条件,我永远眯着眼睛冷冷的瞄着周围那些丑陋的嘴脸,看他们丑态百出的人生。我以为自己完了,在自己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完了,活着,不过是为了活着才活着,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目标,我是王家这一支唯一的根苗,虽然伯父找来了很多远方的叔伯兄弟,却依然不能改变这一现实,所以,也许我活着,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
十一岁那年,伯父要我进宫去,做一个小公主的侍读,我大笑,原来奴才终究只能是奴才,再怎么权势滔天,也还是要做服侍主子的工作,伯父却说我是个傻孩子,他说我是他的眼睛,替他看着后宫的一切,那又怎么样,我不还是奴才,不仅是奴才,还是奴才的一枚棋子,这就是我活着的价值,多可笑?
那天,我第一次遇见永宁,在上书房,她被人前呼后拥着进来,所有人都向她跪拜。
不过是个八岁的娃娃罢了,我冷笑,斜着眼睛不屑的扫了一眼,然后,愣住了。
她穿着明huáng的小宫装,站在那里等伯父为她介绍我们,嘴角噙着可爱的笑容,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眼睛大大圆圆的,笑起来弯弯的,眼神清澈如水波,阳光正照在她头上闪亮的小金冠上,带来让人窒息的光芒。
屋子里有很多的人,然而,却只是她才让我觉得明亮,仿佛在暗夜中穿行了太久的人,猛然见到了太阳。
伯父一走,她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变了,依旧清澈,却透露出厌恶和不屑,这目光,随后也落在了我身上,我本能的想要后退,却终于还是没动,迎着她的目光,做出了一个表示我对她也不屑于顾的神qíng,是的,这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但是却不能阻挡我对阳光的渴望。
永宁是个活泼的孩子,和我过去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同,她淘气,淘气的花样永远翻新,在人前,她却永远是个端庄的孩子,很懂事,很聪明。她喜欢捉弄我,喜欢闯下祸事后往我身上一推了事,我知道,她不是讨厌我,她只是讨厌我的身份,一个太监的侄子,一个下等人,但是,我却莫名的就是喜欢她,哪怕她有一次让我从树上掉下来摔破了头,那怕是她让我无数次挨师傅的戒尺……
我喜欢她的原因很简单,除了她的存在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外,还有就是她的善良,即便是对讨厌如斯的我,她也是那样的善良。
每天下午练完功后,我习惯了在一个小角落里午睡,这是一个属于我的角落,在永宁寝宫不远处御花园中的一棵树上,我缩成一团,睡觉。
每次睡醒时,身上总会多一层薄薄的小被,我不知道是谁帮我盖上的,直到一次,我故意装睡,偷眼瞧见永宁悄悄爬上树。
那天我故意在树上动了一下,吓得她飞快的爬了下去,因为速度太快,她下去的时候在树下滑了一跤,扭伤了脚。结果,在她卧chuáng修养的那些日子里,再没有人来为我盖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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