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浚入学那天,宫里举办了很隆重的仪式,虽然他还不是太子,不过作为父皇惟一的皇子,仪式的规格还是比照了皇太子例,我也破天荒的停了一天课,跟在父皇、皇后和母亲身边,一起参加了这个仪式,进讲的老师也是当年我的启蒙老师,当世的博学大儒,有这样的老师教导,见浚只要肯用心,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再以后的huáng昏,见浚便开始在我寝宫的偏殿里读书,他朗朗的读书声,每每让人觉得,生活总是如此平静、幸福并且充满希望。
而我,则照旧每天huáng昏或是思考,或是叫逸如来下棋。
我喜欢下棋,因为下棋更加有助于我的思考,小小的棋盘上,蕴涵着很深的哲理,下棋虽然是一种游戏跟消遣,不过从中领略的进退攻守之道,却比书本上说的要生动很多。
逸如在下棋的时候,偶尔会和我闲话几句,他的话不多,不过却总是说在恰倒好处的时候,我不知道这个尺度他究竟是如何把握的,不过我肯定,他是一个让人觉得舒服的人,和他在一起,既不会闷,也不会太吵闹,而且他无论做什么或是说什么,都不会给人以刻意的感觉,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大概就是那种仿佛就应该如此一般的感觉吧。
也许正是这样的感觉,让我更喜欢和他在一起,下棋、说话,有时静静的听他弹琴。
他的琴弹得非常好,总能在听者的眼前,轻松勾画出他所描绘的意境,山川、河流、莲叶田田、欢快的人群,甚至是委婉的qíng感,在很多个夜晚,入睡之前,脑海中,似乎还依旧回dàng着那动人心弦的琴音。
能弹奏如斯曲调的人,大都是善良的人。
逸如是善良的,我一直知道,不过当有一天他说起王睿思时,我还是很吃了一惊。
那天我们正在下棋,和以往一样,开始的几子,落得比较轻松,越往后,便越要花时间思索了。这一天,我的状态很好,不过一会,我已经侵占了他大片的疆土,虽然他依旧不紧不慢,不过我几乎可以想象这一盘的胜负了,看看时间尚早,也许一会可以罚他再弹一曲也不错。
然而那天,在我得意的落下最后一子之后,逸如却忽然起身告退,遇到我惊讶的目光时,他才很轻的说:“殿下,睿思病了,臣想去看看他。”
“他病了?是吗?白天还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说病就病了?”我有些诧异,逸如很少称呼我为殿下,一般他这么称呼我的时候,都是他在有意无意的拉开我们距离的时候,白天……说起白天,今天白天,王睿思有没有来书房呢?怎么想不起来了?
自从我刻意的忽略王睿思开始,似乎真的没有再留意过他,仔细想想,既好像天天见到他,又好像有些日子没见到了,究竟见没见过呢?一时竟想不起来。
“殿下,睿思已经三天没有上书房了。”见我摇晃脑袋想来想去,逸如停了停,还是说了。
“三天?有这么久了?我怎么没……”正想说我怎么没注意到,却碰上了逸如明澈的目光,那目光中,有了然,也有我说不清的东西。三天,我的侍读三天没有出现,而我竟然无所察觉,好像是说不过去。
“殿下,睿思有什么冒犯了您吗?”逸如似乎是想了想之后,还是问了。
“没有,怎么会这么问?”我有点心虚,我对王睿思做了什么吗?没有呀,我只是选择漠视他而已,真的很过分吗?过分到今天逸如会这样问?
“既然没有,那么,殿下,请恕逸如多嘴,殿下以后,能不能待睿思一如既往?” 逸如明澈的目光此时牢牢的盯着我,似乎想透过我,看到我的心里,也似乎,在恳求什么。
“逸如,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待他一如既往?我对他有过什么不同吗,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有些恼了,也许是这些年高高在上惯了,我开始不习惯别人这样看着我,好像要看透我似的说话,我也不明白逸如为什么要替王睿思说话,王睿思不是别人,他是王振的侄子,王振是什么人?一个将朝廷弄得黑暗混乱的太监,不是说老鼠的儿子会打dòng,王睿思既然是王振的侄子,骨子里,又能好到那里去,这么浅显的道理,以邝逸如的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
“请殿下恕罪。臣只是想殿下明白,王睿思,只是他自己而已。” 逸如见我恼了,却没停止,他依旧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说完这些后,很平静的跪在了我面前。
“你好大胆子!”我不去看他,也不再说话,我只知道,原来在这些真正的聪明人眼中,我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这样的念头,让我心里烦乱不已。于是起身走到窗前,往安置在那里的摇椅上一坐,放松身子躺好,轻轻的摇着,过了一会,虽然依旧烦乱,不过思绪却越飞越远。
自从我决定漠视王睿思开始,我刻意的忽略他的挑衅乃至他的一切。
如是者几次,他很聪明,果断的停止了自己的挑衅行为,现在想想,虽然大多数时候看他,还是一如既往邪邪痞痞的样子,不过原本明亮的眼睛,光华却日渐淡去,话也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周身一层如冰的冷漠,其实这些,我真的没有注意到吗?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都看到了,不过我选择当成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王睿思和邝逸如是不同的,从第一天认识他们起,我就在不停的告诉我自己,他们是不同的,至于他们究竟不同在那里呢?脾气秉xing是一部分,不过真正的不同之处却在于,邝逸如的父亲是朝廷中忠心耿耿的好官,而王睿思却是jian宦的侄子。
“臣只是想殿下明白,王睿思,只是他自己而已。”这是邝逸如的话,他犹豫了一晚,甚至不惜触怒我,大概一直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吧。王睿思,只是他自己而已。
重新坐起身,天色竟已经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服侍我的宫女不知什么时候进到了殿里,而邝逸如却依旧直直的跪在地上。
我不喜欢别人跪我,虽然过了这许多年,很多习惯都改变了,不过这一点还依旧保留着,他们六个人跟了我这许多年,不是没跪过,不过那都是我出错的时候,替我罚跪,真正这样跪我,还是第一次,没想到,第一个这样跪在我面前,还跪了这么久的人,却是他——邝逸如。
我有些懊恼,被人拆穿总是很láng狈的,我也不过是使使xing子,我想要的不过是他的顺从跟安慰,不过我好像忽略了自己的地位和我们彼此的身份,结果把事qíng弄得糟糕起来。
“起来吧。”挥退了宫女,我走过去,想伸手扶他起来。
“谢殿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是身子却向后一退,避开了我的手,才慢慢站了起来,低着头不再看我,隔了会却说:“请容臣告退。”
我惟有苦笑,温文如邝逸如,终究也还是生气了,都说男儿膝下有huáng金,其实膝下的又何止是huáng金,只怕还有面子和自尊吧。
然而今天,在我这人来人往的寝宫里,他一跪就是一个多时辰,到不了明天,整个紫禁城甚至整个朝廷都会知道,别人会怎么说,会怎么想?
虽然我们是君臣,不过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天之娇子而言,这恐怕依旧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很想说声对不起,不过他忽然的疏离却让我的话说不出口,只好转身,示意他可以离开,第一次,邝逸如低着头,倒退着离开了我的寝宫。
天黑透了,进来掌灯的宫女被我挥退,偏殿里,见浚的功课做完了,和以往一样,准备要和我一起吃饭,不过我实在没有胃口,觉得胸口闷闷的,只叫人伺候了他吃了饭,然后送回寝宫去。
一夜,辗转反侧,总在似睡非睡之间,恍惚里,一会是邝逸如疏离的身影,一会是王睿思指责的眼神,一会又似乎是文芝、文兰的哭泣,再后来,竟然是文彬和简芷一身鲜血的倒在我眼前。
应该是被惊醒的吧,因为我自chuáng上猛然坐起时,一旁的宫女已经在叫我:“公主,醒醒!”
第6
一夜没怎么睡好,天明的时候jīng神自然也不好,不过我还没有过无故旷课的经历,自然依旧是qiáng打着jīng神去了书房。
师傅和几个侍读都到了,眼睛一扫,王睿思依旧不在,难道真的病得很严重。
今天和每天一样,温习昨天的旧课,然后讲新书,上午的时间过得飞快。下学的时候看了看邝逸如,神qíng上也没有什么变化,不知是没有发觉还是不想理我,反正我看了他几眼,他却始终没有任何反映,照旧目不斜视的走着。
看来又是不痛快的一天,本来昨天我发火是有些没理,不过我现在好歹也是大明的公主吧,竟然真的给我脸色看,我不免有些气,下午照旧要练功的,不过没有睡好,只练了一会,就觉得太阳晒得人眼睛发花,索xing收了兵器,回转寝殿。
大殿里静悄悄的,夏天人容易犯困,文芝和文兰这会都趴在桌子上打着瞌睡,我也无聊的躺在chuáng上,奇怪的是,明明觉得疲倦,却了无睡意。目光无意中看到桌子上,除了文房四宝之外,还有一套jīng巧的木雕生肖,是去年简芷从家里回来时送给我的,当时说是回宫的路上,在街市上买的。
脑中倒像是灵光一闪,早就想到外面去看看了,紫禁城虽然大,不过显露在我眼前的,依旧是一片四角天空,外面就不同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重要的是,我要斗倒王振,仅仅困守在宫中,如何能成就呢?我需要的力量,不正在外面吗?
翻身起来,jīng神似乎也一下子好了很多,外面文芝和文兰都睡着,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叫她们,说起来她们还是和我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而且又不会功夫,出去了还要照顾她们,没的自找麻烦。
至于邝逸如、徐文彬和王简芷几个,一想到邝逸如今天对我不理不睬的样子,心里就有气,再说要出宫这样的事qíng,以他的xing子,多半会阻止,索xing也不告诉他们,大约只在这个时候,我才有些遗憾,要是王睿思在就好了,虽然会说些怪话,不过估计不会阻止。
想想他真的病了四天了,如果明天还告假,倒该打发人去看看。
既然要出宫去,自然少不得要换身衣服了,好在出宫去看看的想法早就有了,合身的男装和方便混出宫的侍卫服都是早备下的不说,就是出宫的令牌和线路,也一早就研究好了,不过由于很多原因耽误了,今天难得偷懒,心动就不如行动了。
当然,第一次出宫,我并不预备出去很久,看看时间,今天先在京城里转转就好了,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宫廷里,外面的世界对我而言,实在是太新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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