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文彬和简芷已经过去,一个扶起了文芝,一个则安慰痛哭的文兰。
一时间,我寝宫不大的花园里变得愁云惨雾,两个大哭的女人,不,确切说,两个除了哭,什么也不说的女孩,加上四个手足无措的男人,和一个一头雾水的我,构成了一幅奇怪的图画。
“究竟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qíng!”等了一会,哭声依旧没有减弱,反而是文芝转醒过来,挣脱了简芷的扶持,一把抱住文兰,加入了痛哭的队伍中,这使得我不得不提高嗓音。
效果终于是有了,文芝猛的停住了哭泣,跑过来跪在我面前,说:“殿下,请您救救我父亲,他年纪大了,东厂的大牢是什么地方,他怎么受得住!”
“你说什么东厂的大牢?”文芝的话让我猛吸了口凉气,右都御史陈镒是父皇很赞赏的清官,怎么会被无缘无故的下狱?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刚刚香儿听一个小太监说起,今天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我父亲忽然被下了东厂的大牢,她年纪小,没了主张,才赶紧跑来告诉我们的。”文芝抹了抹眼泪说:“殿下,您去跟皇上说说,求皇上放了我父亲吧,求您了!”
“你先起来说话吧,”我伸手挽起文芝,“具体的事qíng还不知道,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说不定是香儿听错了,总之,先带你妹妹回去休息一下,我叫人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大人为官如何,朝野上下自有公论,你不要太担心了。”
“是!”文芝勉qiáng点了点头,带着文兰和香儿退了下去。
嘴上说让她们不必担心,不过我的心里,却如同被巨石堵住了一般,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这阵子,朝廷里官员无故被下狱的,已经先后有十几个人了,今天这事,基本不用去查证就可以断定,肯定是真的,王振在朝廷里排除异己,已经到了根本不屑于掩饰的地步,虽然去求父皇,只怕也是枉然。但是,我却还是准备一试。
到了父皇寝宫时,大殿的门正开着,我遥遥的已经看见王振正趾高气扬站在龙椅旁,见我进来,脸上早挂起了笑容。
“儿臣参见父皇。”我照旧下跪请安。
“平身吧,宁儿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父皇放下手中的笔,笑着看我。
“皇上,长生猜,公主殿下这会来,怕是来兴师问罪的。”王振却在我之前开了口。
“哦?这怎么说?”父皇一愣。
“儿臣也糊涂了,王公公的话听起来可真是奇怪了,儿臣是看今天天色不好,想早些来给父皇请安,也顺便看看父皇这里的门窗是不是严谨,防着一会下大雨。王公公忽然这么一说,倒叫儿臣疑惑了,莫不是公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qíng?”我本来确实是想问问右都御史陈镒的事qíng的,不过既然王振已经窥破了我的想法,不如顺势。
“长生惶恐,倒叫公主殿下笑话了,长生每天只求为皇上分忧,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半点不敢逾矩的。”王振仍旧在笑,说着自己不脸红别人都觉得脸红的谎话。
“那是,王公公忠心可嘉,这是朝野有目共睹的。”我也笑,心里愤恨,脸上却不露,又同父皇说了两句后,便告退出来。
那天回来,我一直在寝宫的亭子里坐到了深夜,如果不是一场大雨不期而至,我想,我也可能就这样坐到天明。
在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从汉代开始,似乎宦官专权最终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一个王朝覆亡,既而是一个崭新王朝的崛起,这其中,竟然没有过例外的出现,这难道,就是一个王朝可怕的梦魇?
我知道大明朝不会因王振而覆亡,因为我知道,这只是明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不过悲哀的是,我却无法从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找寻出一个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去阻止一场宿命的到来。
也许,我能够使用的方法,只是一个可能有效却也可能后患无穷的方法,就是趁着王振没有完全掌握朝廷之前的这一点点时间,去扶植一个可以与王振的力量相抗衡,至少是可以制约王振势力的力量。
不过要扶植这样的力量,又谈何容易?
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痛恨自己女子的身份,生是女儿身,尽管贵为一国的公主,在世人眼中,却终究还是一个弱质女流,朝堂上,一个太监可以横行无忌,执掌生杀大权,但是,一个女子,不要说是说话的权力,便是立足于朝堂,也是不被许可的,这就是现实。
父皇的xing子又是如此的温和近乎懦弱,危难关头,究竟谁可以为我们挺身而出呢?
我的目光透过重重的雨帘,落在了犹在雨中伫立的两个身影上。
记忆中,那夜的雨下得真的很大,邝逸如和王睿思就站在距离我不过几步远的凉亭外,虽然早有宫女送上了雨伞,不过在这样的雨中,伞的存在其实只能自欺欺人,看着由于湿透而紧紧贴在他们身上的长衫,让人不觉又想到了风雨飘摇的朝廷,皇权就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宫廷中的人,聊以自欺欺人的雨伞吧,一阵大一些的风,就足以将伞掀起,一场这样的大雨,就足以让伞下的人无以躲藏。
既然无处躲藏,那又何必要躲呢?既然风雨终究要到,又何妨直面呢?
我“嚯”的起身,不理会所有人的惊讶和阻拦,在下一刻,溶入到了如倾盆而泻的大雨中,风急雨大,似乎只片刻,身上便湿透了,迎面扑来的雨水,混着风一起钻进人的眼中,鼻中,有一瞬,竟有一种溺水般的感觉,无法呼吸,也无法前进。
迈步,衣衫贴在身上,厚重而滞涩,每迈出一步,都举步为艰,不过,我却始终没有停下,也许我终究不能改变什么,不过,我愿意尽我的所能。
那夜之后,我病倒了几日,好像这些年以来,从没如此清净安稳的躺在chuáng上,睡觉睡到自然醒了。
一直忙碌的向前走着,经过了这些年,现在想想,却是既来不及回顾走过的路,也渐渐忘记了要看前面的路,现在,的确是时候停下来,想一想,什么才是自己最初想要的。
一连几天,逸如、文彬和简芷几个每天都会来,见我始终懒懒的,也不多说什么,安静的在屋子里站一会,便退到了门外,不过我知道,他们没有走开过,始终就呆在门口,只要我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他们就会立刻进来,这让我觉得非常安慰,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方面在追求着心灵的平静和环境的安静,另一方面,却又害怕孤单,害怕远离人群。
再往后几日,文芝、文兰姐妹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这些日子,父亲被囚禁的消息一直折磨着她们,再见时,两姐妹几乎都成熟了起来,好像短短的几日,于她们,却是几年一般。苦难,果然会让人成长跟成熟,不过这种成长跟成熟,却是关心他们的人,不乐于见到的。
这次王振捕人的理由依旧是莫须有的,与右都御史陈镒一同被下狱的,还有户部尚书王佐、刑部尚书金濂,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看来王振今次的做法,远远不是排除异己那么简单了。也许他在试探,试探经此一役,父皇对他的态度会有什么转变,试探朝廷中,究竟还有多少人不肯归附于他,甚至……
我想,结果王振应该是满意的,直到我病愈之后的日子里,父皇依旧称呼王振为“先生” ,对他言听计从,半句也不提三位大臣的事qíng。
文芝、文兰姐妹自然也没有再恳求我,她们也算是自小在这宫廷里长大,自然明白,如今,没什么人可以和王振抗衡了。
这才察觉,我病的这些日子,王睿思竟然从来没有露过面。
见到王睿思,已经是我病好后再次去上书房的日子了,半个月不见,这家伙依旧让人觉得面目可憎,不过我没有再想什么法子作弄他。
五年了,五年中,我把对王振的憎恨一股脑发泄在他的身上,折腾他的花样层出不穷,可是结果又怎样呢?王振依旧横行无忌,就是王睿思本人,也没有我想象中的知难而退或是痛苦不堪,反而好像适应了,活得依旧逍遥快乐。
其实我早该停手的,没用的把戏就该放弃,不过不知为了什么,我依旧喜欢给王睿思不停的制造麻烦,而且有些乐此不疲的感觉。
这次卧chuáng,给了我大量的思考的时间,回过头重新看这几年的生活,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偏离了最初选择的道路,那么,现在也是时候,将这个错误修正过来了。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我渐渐沉静下来,每天照旧上午上书房,下午带着众人习练武功,照旧和所有人说笑,只是huáng昏过后,开始习惯于一个人呆在我宽阔的寝宫里,除了偶尔叫逸如来下盘棋之外,大多的时候,我不许人进来打搅我,只放任自己思考。
对于王睿思,我则采取了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方式,不去找他的麻烦,尽量和对其他人一样对待他,不过他显然并不领qíng,隔三差五的便要找机会在一旁冷冷的挑衅,若是以往,也许我早气得跳起来,然后找机会狠狠的整他一顿,但是现在,我只决定忽略他,就当身边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几个月后,我在大明宫廷里,迎来了正统十二年,这一年,见浚五岁,也正式入学了。
很难形容见浚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吧,他一点点的长大,由一个粉都都的婴孩变成了眼前这个小小的男孩,不知是不是一直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的缘故,见浚特喜欢粘我,几乎从他会走开始,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跟在我的身后,姐姐、姐姐的叫着,无论我做什么,他总要跟在一旁,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哭闹,只是安静的牵着我的一片衣角。说他今年正式入学,其实早在两年前,他已经每天坚持早起,然后牵着我的衣角坐在书房里,不过我当时读的书,对于一个字也不认识几个的孩子来说,实在枯燥乏味得紧,于是每每在我想起他,低头去瞧时,他已经依偎在我身边,重新找周公玩去了。
为此,父皇和母亲还很感慨,这紫禁城千顷地里惟一的独苗,竟然不喜欢和父母撒娇,只喜欢缠着姐姐,不过却也没有阻止见浚幼稚的举动,我曾经听父皇一次对母亲说:“过去朕常遗憾永宁不是个男孩子,如今见浚喜欢跟着姐姐,若能和永宁一样,将来朕在列祖列宗面前,也有了jiāo代了。”
父皇的话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中,也许就从那时起,我已经隐隐的把见浚当作是我的责任了,不仅要保护他,还要教育他,帮助他,让他成为一个好皇帝。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不过我决定按照我的想法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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