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凉夜的体内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她带剑径直步入小楼,屋内的光线很暗,一抹斜阳自后窗口she进来,隐约可见光影里微微浮动的轻尘。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特殊的香气,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杜凉夜熟悉这种香气。
她顺着楼梯一阶阶的走上去,步伐轻盈而谨慎,越往上光线越亮,金huáng色的余晖一点点亲吻她的顶发,眉眼,脖颈,腰身,直至她整个人站在阳光里。
然后,她就像被人钉住了双脚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西廊下的软椅里躺着一个人,身着薄荷色的丝质长衫,降落的斜阳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使他看起来宛如天神般令人心生敬畏。
他面朝夕阳,姿态相当的慵懒,而且随意,仿佛睡着了。但,杜凉夜知道他没有——他即使真的睡着了,也绝对比很多人清醒时要jīng明得多。
周遭很静,夕阳很美,晚风舒缓轻柔。
杜凉夜的额头却已微微见汗。
这时,椅子里的人说话了。
他的语调缓慢而低沉,嗓音微微有一些沙哑,仿佛初睡刚醒的样子。
“他们说,今天范学士巡城登山的时候,一直都没有看见你的人影,我就在猜想,你已经知道了……”
杜凉夜忽然跪倒下去,朗声说道:“您不该这样做!此行险恶异常,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比这凶险的事,我见得多了!几个毛贼算什么?!”他极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最近真是听够了这些唠叨,怎么连你也变得啰嗦起来了?好了——起来吧!”说到这里语气已然温和了一些。
杜凉夜应声而起。
“你来的正好,陪我过这个重阳节,我正嫌一个人太寂寞了……”他说着站起身来,身材有点儿出人意料的高,威武挺拔,那是经年戎马练就而出的qiáng健体魄,只是……似乎比往日更清瘦了些?杜凉夜不由暗暗地想。
他没有回头,而是凭栏而立,向着茫茫暮色笼罩之下的洛阳城静静眺望。
杜凉夜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涌起一股绝望的悲哀——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绝好的机会,此后也绝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但是,她只能静静地站着,紧紧握住掌心的剑。
她不敢!她害怕!
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明明触手可得的——她不由自主地盯住他的后颈。
这时,他忽然道:“过来,到这儿来!”
杜凉夜应声缓步上前,来至廊外,只见天边残阳如血,以会chūn楼为中心的西城区附近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连同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尽悉被红光所笼,团团彤霞映照得洛河如染,波光潋滟。头顶上的天空却出奇的清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洁净得仿佛被清水洗过。
她心里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调你来洛阳了吗?”
“知道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犹豫不决,故而她语音清坚地回答他。
“你甘心?”
杜凉夜沉默一下,方才道:“您曾经教过我,这世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我确实不甘心,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点点头,道:“这是实话。”
杜凉夜忽然觉得无限委屈,前所未有的,空前绝后的绝望与不甘,滚烫热泪轰然如倾,啪哒啪哒滴落在地砖上,格外得响。
他终于转过身来,无限怜悯地看住她。
他有一张历经风霜但依然不失英俊的容颜,即便是微笑着,也会给人一种冷萧刚毅的感觉,好似一柄锋锐绝伦,jīng刚无俦的宝剑,纵然悬在壁上,仍不免夜夜自啸龙吟。
“夜儿,你不要哭,我知道你痛,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忽然满是苦涩,鹰凖般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神qíng。“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不是欠缺点儿运气,就是欠缺点别的什么,有一样东西,你离它只有一步之遥,看起来触手可及,但你就是得不到……你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语音里有形容不出的寂寥、无奈和痛苦。
杜凉夜止住了眼泪。
她知道,他所说的那样东西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地位。他南征北战多年,历尽千辛万苦,一手打下的这片江山,却拱手让于他人。他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这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得不到慕容秋水,与他得不到帝位。这两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区别,都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所不同的是,他的痛苦更深切,也更悲怅。
第七章(下)
太阳彻底地沉落下去,月亮星辰还没有升起来。于是,在这昼夜jiāo替的fèng隙里,洛阳城用哗然盛放的万家灯火,重新将这一片深邃的夜空点亮,使它具有一种特别的,异于白日的妖媚。
晚饭就在西廊下摆了一方小小桌子,菜式也很简单,却不失jīng致。螃蟹是绝对少不了,为了应景,还特意搬了若gān品种的jú花上来,匠心独具的摆成各种繁复优美的花式,以供他们欣赏。哦不,是供他。至于她嘛,虽然在功能效用方面要大一些,但实际上,跟这些被搬来搬去的jú花并无不同。
像是感应到她的想法,他忽然道:“今晚这些jú花都是为你准备的。”
这确实是意料之外。
她略微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灼灼目光,遂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低下头去,冰雪两颊升起一抹嫣红,微微发起烫来。
他轻笑一声:“吃饭了!”
说着率先坐下来,伸手就提起一只肥硕的大螃蟹,忽然瞥见她仍然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在,这般拘束谨慎,拘泥礼数,实在不像她往日的作风,不由得蹙眉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杜凉夜一愣:“没有啊。”
“真的?”
“哦,早上有点儿发烧,现在好了。”
他心里讶然于这个回答,有些哭笑不得,却丝毫不外露一点儿,只是定定看住她,隔了一会儿,脸上终于带出点笑影来,没好气地说:“我是叫你坐下来吃饭,平日那股机灵劲都哪里去了?”
杜凉夜讪讪的在他对面坐下来,却如坐针毡。
“你在害怕什么?”
“没有。”
他忽然变脸,扔掉手里的一只蟹腿,用雪白的巾帕擦手,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尽管已然养尊处优几年,但经年军旅生涯造就的掌心厚茧仍未全部蜕去。
“夜儿,你在我身边也有七八年了吧,你应该非常清楚,在这世界上,有能力改变事qíng的只是少数人。”他目光倏忽变得锋锐起来,“我有权去赦免一个人,但是你没有。夜儿,你没有。你可以顺从我,敬畏我,但是,绝对不能够背叛我。”
杜凉夜在他凌厉的注视下依旧面无表qíng,只是微微垂下眼眸。她那双浓密卷曲的睫毛一旦覆盖下去,就仿佛覆掩了整个人间,你再走不进她的世界。
这是她无言的反抗!
他知道,但是他也有点儿无可奈何。有一天,当你行走在权利的顶峰,你就会发现,要想找到一个旅伴是多么困难的事。而他仍然记得,那个十二岁的女孩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是真正的纯粹的赤子目光,不染一丝一毫的尘埃,不带一丝一毫的功利,纯净清澈如雨后晴空。
那道目光对于他的整个人生而言,都是空前绝后的。他不是舍不得毁掉她,他是舍不得毁掉自己的回忆——有关那些年少激扬的青chūn岁月、有关征战杀伐、驰骋战场的快意、有关建功立业的雄心豪qíng……所有这些,它所编织而成的,是一个少年最瑰丽的梦。
如今,除却一个名号,他基本上算是得到了自己曾经极度渴望得到的所有东西。然而,他却也因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生命中那一段最最美好最最珍贵的年华啊,如同一江chūn水,滚滚东流去,再不复返了。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背影仓惶的中年人。
这多么悲哀!
他的心里哀伤如cháo涌,但没有人看见,他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正如他自己所说,人们所需做的就是顺从他,敬畏他。他不需要同qíng或怜悯——这也正是他纵容宠溺杜凉夜的原因,她由始至终都把他当作一个英雄来敬仰,他需要这种敬仰,越往后越需要。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一声,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杜凉夜把盏为他重新斟满。
他换了一付温和的口吻:“夜儿,我可以原谅你三年前私自放走曲澜等人,但是,你不能一再犯错。我再次给你机会,你不可辜负我。”
“我知道你自小就心高气傲,可是夜儿,你必须搞清楚,你的这股傲气是谁在供养着它?它又滋长在什么样的坏境里?”
他的语气淡淡的,声音低缓而意味深长。烛光在夜风的教唆下,拖着身影调皮的滑曳过他的脸庞,却始终不敢久留,急闪而过。他的脸便跟着忽明忽暗,始终看不出什么表qíng。
杜凉夜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唯有垂眸不语。
他沉静冷然地看着她,饮了一口酒,续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qiáng极必rǔ,qíng深不寿。’夜儿,你这一生吃亏就吃亏在你太要qiáng了,不懂得柔韧迂回之道。有一些气,实在没有去争的必要,你就是一个女人,这是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女人的战场不在这儿。”
他顿一下,补充道:“男人才是女人的战场。”
这句话把杜凉夜说得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一笑,那双丹凤眼就成了两道漂亮的弯弯的月牙儿,有着说不出来的娇俏可爱。这个笑容顿时就取悦了他,但他不会外露一点儿。他天生就有这种不露声色的本领。
他重重哼了一声,佯怒道:“不服气?哼!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听不进老人们的话……”
“您现在依然很年轻!”杜凉夜微笑着说。
“是嘛?”他淡淡地问。
“是的。在我心里,您永远年轻、英俊。”
他哼笑了一声,嗓音浑厚,有着某种类似金石般的质感,又像是坚冰层下湍急的水流之音,使人听起来莫名要起一股冷萧之感,无从分辨他的真实qíng绪。但杜凉夜却知道,他是真高兴的。果然,他放柔语气道:“不是发烧嘛,喝两杯酒吧,活血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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