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凉夜的花样年华_沈沧眉【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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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依言饮了一杯。他便沉默用餐,不再说话。杜凉夜因为忌讳别人的闲言碎语,故而在他跟前格外显得庄重肃严,即便心知他是真宠自己,也从来不多一句嘴。她在别的方面一向天地不怕,唯独这一点是她的死xué,生平最恨。

  她陪他饮了几杯酒,饭菜却是一筷也没动,一整天不曾进食,好像也不知道饿,只是感到胃部有些隐隐的痛。她放下手里的银杯,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天色。

  夜空澄碧无云,晴朗得近乎诡异。

  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倘若杜凉夜能够活过今晚的话,那么她毫不怀疑,在往后的岁月里,这将是她最难于忘记、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晚上。

  她毫不怀疑!

  ***

  这时候的温良辰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毋庸置疑,今晚这场戏将是她的表演生涯里最为紧张刺激的一场戏。

  她不必亲见只靠听觉也能想象得出外面是怎么样的一番qíng形。但实际qíng况比她想象得更加疯狂,早在几天前就蜂拥进洛阳城的人们,怀抱着一种即使不能进去看,站在外面听听也不错的想法,把会chūn楼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说起来,也难怪人们这么狂热,温良辰的表演能将沉静端庄与活泼伶俐融于一身,气韵天成,确实有她无可替代的独特魅力。有别于其他戏子的风流袅娜,她那一种美是世俗的,温婉的,当她举目看向你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温度,这种温度令你对她倾诉的一切感同身受,可以成功渡你到理解和同qíng的彼岸。她的美丽是不动声色的,不易察觉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她死心塌地的追随者、爱慕者,而你自己尚不自知。

  登台的时辰还有没到,自沉重的帷幔后面看出去,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尽是人头,一双双眼睛不论是大的小的都分外明亮。只是,这些人里头,究竟有几个真正的看客就不得而知了。

  只怕一个也没有!

  温良辰自嘲地笑了笑。

  前排视线最佳的位置上坐着府台杜大人,身着蓝衫便服的文士打扮,手捧一盏青瓷茶盅,凑过头去和旁边的范大人jiāo谈,不知道范大人说了句什么话,两人一齐笑起来。这种笑容看在温良辰的眼里,就有了一种心怀鬼胎的意味。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

  悦意正在准备道具,转身看见她的笑容,不禁微微发怔,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老板居然还笑得出来?

  温良辰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悦意面露忧色,道:“今晚外面的人实在是忒多了,很多清狗的爪牙混入其中,要想脱身,只怕没以往那么容易……”

  温良辰一笑,道:“我今晚压根就没打算脱身。”

  悦意顿时大吃一惊,脱口道:“为什么啊?”

  温良辰回到镜子跟前,将红的胭脂暖的粉调和开来为自己上妆,一边说道:“咱们的身份已经bào露了……”

  悦意又是一惊:“不可能吧?”

  温良辰自镜子看见她的表qíng,淡淡一笑,道:“你看看这台底下坐着的,有哪一个是正经来听戏的?咱们搭台唱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见过哪个客人来听戏,会把自己的衣服里揣的鼓鼓当当的?呵呵!真正懂行的人啊,都在外头呆着呢!凡是在里头坐着的,都不是要打赏咱们,而是想要咱们打赏他……都等着拿咱们的人头去领赏呢。”

  她一边刷着胭脂,一边说话,语气轻松俏皮的像扯家常,仿佛与自己豪不相gān似的。悦意知道她的脾气秉xing,形势越是凶险越是严重,她反而越放松。用她的话说就是,qíng况不可能更糟糕了,多想无益,不如索xing放开来。

  “清狗这一次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我们也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不是还有慕容公子他们嘛……”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温良辰快速打断她。

  “可是……”悦意有些犹疑,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老板,你不是和他谈好了吗?”

  温良辰冷冷一笑,道:“谈好了又怎么样?三年前,许掌门还不是和他们谈好了,但是结果呢?”她的目光倏忽变得冷厉,仿佛看到某个令自己痛恨之极的人。

  “结果是,许掌门一行七人惨遭杀害,而曲澜和慕容秋水却成了漏网之鱼。”

  她转过身来,正面看住悦意,一字一句地给予告诫:“悦意,任何时候都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在这个世道上,托付就意味着葬送。”

  悦意被她严厉的神色所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我们不能出去的话,那么渑池的英雄大会……”

  温良辰立刻打断她:“你还是想想怎么多杀几个清狗吧?”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众人催促温良辰出场的呼唤声,惊天动地,有如cháo倾。

  琴师老秦领着戏班的几人进入后台站定,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种相同的表qíng,那是共过患难贫贱,历经生死而结下的兄弟qíng谊,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理想。

  温良辰站起身,柔和而坚定的目光掠过众人的脸,沉声道:“要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最后再qiáng调一点:如果今晚我们当中有谁能够脱身的话,切记不要恋战,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个是一个。”她顿一下,补充道:“就朝慕容秋水指的那条路上走!”

  大家相顾无言。

  “他可靠吗?”老秦开口问道。

  “我仔细勘查过了,那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她的脸上着了浓妆,看不出什么表qíng,唯有一双chūn水般的明眸里露出嘲讽的笑意,道:“反正qíng况也不可能更坏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众人无声地点点头,陆续退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高,戏台下坐着的人们反倒是鸦雀无声,异常的安静,既不激动也不热qíng,完全不像是来听戏的,更像是来凭吊缅怀什么人的。蓦然,开场锣鼓声起,锵锵之音尖锐刺耳,一阵qiáng过一阵,催bī得人心都紧了。

  温良辰沉默有顷,忍不住长叹一声:“今晚这些无辜百姓,怕是要因我而遭殃了。”

  她那一双明澈的眼波里隐有光华流转,素白的水袖甩开重又寸寸叠起,两道寒芒自袖中一闪而没,然后,回眸对悦意灿然一笑,莲步轻移弱柳扶风般飘上台去。

  悦意看着她的背影,竟有些痴痴的,站立一会儿,听得耳畔的歌声忽高忽低,宛如波làng起伏,时而清亮,时而低沉,仿佛看得见那声波的滟滟光色。她的思绪也跟着忽远忽近的,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温良辰的qíng景……也是在舞台上,那时的她对戏剧完全是个外行,单单觉得她好看,嫣红的两片胭脂夹着琼鼻,长长的水袖甩出扬起,纤指若拈花,台下便是掌声雷动。她远远地望着舞台上的女子,心里充满了羡慕,再没有想到,这样鲜亮多彩的底下,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

  第八章

  夜色诡谲的不同寻常,引得杜凉夜再一次抬头仰视。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垂直下,明huáng烛火里的容颜姝丽光洁,明眸璀璨,华美令人窒息。待她收回目光,正对上一道窅黑锋锐的目光。

  “究竟是什么令你这样心神不宁?”他悠然而淡漠地问道。

  杜凉夜直视他的眼睛,如实回答:“是您的安全,它令我不安。”

  他不以为然的一笑,淡淡道:“是么,你对慕容秋水就这么有信心?”

  杜凉夜心中微颤,她估摸着他是知道一点的,但由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依旧令她十分震惊。有关自己和慕容秋水,以及慕容的真实身份,他究竟知道多少呢?他那付讳莫如深的表qíng,永远叫人琢磨不透,他或许只知道三分,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知道了十分,极为笃定,自信十足。

  杜凉夜琢磨不透他,唯有冷静并诚实地答道:“这无关我的信心,您不该为此冒险,这不值得。”

  他笑起来:“哦?你这样认为?”

  “是的。”

  他浅浅勾起嘴角,撂下手里的白巾,起身来到栏杆前静立,沉默一会儿,方才淡淡问道:“难道我的命比别人的金贵?”

  杜凉夜也站起身来,在离他约两步远的身后站定,沉声回道:“您的命不比别人的金贵,但是您所处的位置却比别人高贵,您承载着天下苍生的福泽,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天下苍生!”他忽然冷笑一声,没有后话了。

  杜凉夜心中隐隐不安,唯有闭唇不语。

  所谓天威难测,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那一句,或者她应该恭维他天生金贵,但那实在有点儿侮rǔ他的睿智,也有违自己的原则。

  他负手向着月光下的洛河眺望,薄荷色的丝质长袍在月色烛光之下略泛微光。他的背影挺括而消瘦,有一种慑人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仰视,偏偏又跟身高位置扯不上关系。杜凉夜看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昔日在哪一本杂书里读过的一句诗,叫做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

  她觉得他就有这样一种才到中天万国明的气势。

  沉默顷刻,他缓缓说道:“古书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据闻唐朝的太宗皇帝常以此训诫子孙说,民意是水,君王是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以为如何呢?”

  杜凉夜闻言微怔,暗自诧异:怎么忽然扯到这个上面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略略抬头,一眼便望见会chūn楼附近的洛河一带人流如织,万头攒动。今晚的洛阳城几乎是倾城而出。她的心里忽然透明雪亮,当下假意恭谦道:“我见识浅陋,只怕说得不对,惹您生气……”

  他袖袍一挥,带起一股气流拂动她颊边的几缕青丝,简短有力道:“但说无妨!”

  她抿嘴一笑,道:“在我看来,不论是载还是覆,舟都永远凌驾于水之上。”

  他正在摩擦手掌,闻言动作微微一滞,遂即仰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嗓音浑厚清朗,隐有金石之音。杜凉夜无声含笑,微微低下头。

  然后,她闻到一股香气,有别于jú花的清新淡雅,这股香气极为馥郁浓烈。

  于是,她的笑意更深了。

  他转过身来,长臂舒展就将她拥进了怀里,那张俊朗但略显沧桑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笑影,声音却轻柔的不像话:“到底是夜儿……”后来的话便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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