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多年前的辽东马场,近十年来,他们首次靠的如此之近。
他正值壮年,妻妾众多,她亦绝非天真少女,未尝没有想过有一天……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她,连她的手也不曾碰过。过去他们曾经有过几次类似的机会,她疑惑着他要怎么样了,甚至已经暗暗做好了准备,但是他也没有。
所以,杜凉夜始终不大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一刻,她整个人僵硬地伏在他的胸前,手掌下的温热触感真实得令她有些恍惚,她木然地仰起头。他的唇适时落下来,滚烫,热烈,充满男xing气息,带着一种原始的掠夺意味。她大脑空白,有点儿意识昏沉,这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却是她心理上一早准备好要承受的,事到临头,反而变得不太真实,仿佛是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说不上来是清醒,还是迷糊?
忽然之间,她感觉皮肤一紧,有一股冰冷的凉意袭取了她的感官。下一秒,她果敢的将他推倒在地,整个人覆在他的身上。几乎是同一时间,三枚柳叶刀穿过他们刚刚站过的位置,只听“咄”的一声,刀锋深深没入窗棂,只余三条艳红的布条在风里飘dàng。
遂即,楼下传来铿锵不绝的兵刃相接声,低沉短促的喝斥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乱哄哄的各种声响仿佛在一瞬间爆发,撕裂了小楼的安静。
杜凉夜待要自他的身上跃起,他的手臂却如铁箍一般用力摁住她。她低下头,看见一双锋锐之极的漆黑眸子,不由得心底一凛。
他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冷锐地看住她:“夜儿,别让我失望!”
她略一点头,伸掌自地上轻轻一按,整个人借力弹起,宛如一只姿态曼妙的瑰丽蝴蝶。她身在半空里,宝剑铿然一声鸣响,雪亮剑锋出鞘,一道青光如练直击向楼下。在思维的某个空间里,她依稀闻到偌大一朵血花瞬间绽放的气味。
她仰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勾起一抹艳绝的笑容,然后缓缓睁开眼,抬脚踏过地上的无头尸体,目光冷冽的扫过庭院里黑衣蒙面的人,在十来双仇恨凶恶的眼睛里准确无误的找到那一双澄澈如水般的眼瞳。
他居然在对她微笑。
杜凉夜觉得自己的胃部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一些。然而,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细细体会这种近乎自nüè的痛感,刀光剑影左右夹攻而至,qiáng大的真气激dàng之下,她那一头美丽的黑发倏忽飘扬起来,白玉般的耳垂上两颗泪珠状的天蓝色耳坠晃动不绝,发出幽蓝的光芒。
她不躲不闪,左掌牢牢擒制住迎面刺到的剑锋,右掌中的宝剑快速贯串使刀那人的咽喉,手腕轻巧一个旋转,对方的头颅高飞出去,剑势迅疾回转,迎上使剑之人的拳头,血光“噗”的喷溅开来。她闻到血腥之气,仿佛中了魔咒,体内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苏醒,当下不退反进,拼得左掌鲜血淋漓,奋力将剑锋刺进对方下腹。
***
凄清乐音里,戏台上的《桃花人面》演到崔郎访佳人未遇,门扉填诗之后,开口唱道:望青山生晚烟,伫空庭人未旋,则教我冷清清、一字字、一句句,空啼红怨……满怀怅惘的一唱三叹,不着痕迹的转下台去。
音乐声渐生微妙变化,细细涓流,为温良辰的再次出场委婉铺成着。
戏台下有一个青衣汉子脚步快捷地来到杜大人的身边,俯身帖耳悄悄说了什么。杜大人面色丕变,掌心的一盏茶险些倾洒出去,他微微欠身,但遂即又重新坐了下去,挥袖禀退了那名青衣人。
温良辰在清悦悠扬的乐声里,风姿款款的移步上台。台下不闻一丝掌声,若gān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耳听她那把珠圆玉润的嗓音时而高亢清亮,时而凄冷伤qíng,可他们无从领略其中的妙处,反倒是楼外不时传来高声喝彩、热烈掌声。
这qíng形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一个美艳戏子在舞台上旁若无人地浅吟低唱,一群男人在舞台下面无表qíng地看着,一张张木纳死板的脸,没有温度,毫无热qíng可言,这不像是在戏馆,更像是在某人的灵堂,空寂得近乎诡异。周遭里只闻如泣如诉的琴声,伴随着温良辰优美的声音迂回婉转,带着chūn逝花残的哀伤,纵是如花美眷,怎敌他似水流年,一切终究是挽留不住,风流云散两无qíng。
杜大人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终于坐不住了,待要起身走人时,范大人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笑道:“杜大人,这戏还没完呢。”
“范大人,qíng况不对劲,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他压低声音说道。
范大人看着他,仿佛笑了一下,但脸上的肌ròu却纹丝未动,灯光下的脸呈现出一种古怪的蜡huáng色。杜大人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清晰地看着他的脸,冷不丁就看出了异样,他的脸好像不大真实,鼻翼间隐约有道裂fèng。
“范大人,你的脸……”
范大人依旧按着他的手臂,将脸凑得更近一些,语含笑意道:“我的脸怎么了?”
这种距离上的bī近令杜大人感觉很不舒服,然而,盯看着朝廷大官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行为。于是,他只好讪笑着使劲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老眼昏花了。恰在这时,戏台的乐声陡然拔高一个音节,温良辰的嗓音倏忽高亢,清亮到凌厉。
突兀之极!
一朵明亮刺目的烟火蓦然爆裂在半空里,“嘭”的一声劲响,浓浓的白色烟雾四散开来,迅速弥漫至整个室内,伴随着浓烟一起漫延开来的,是刺鼻的异味,似乎是硫磺,还夹杂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杜大人刚一闻到这股味道,胃里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好像有千万条虫子在嗓子眼里蠕动。这一下,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面子的问题了,一把甩掉范大人的手,起身朝门口狂奔过去。但因周围浓烟漫散得很快,他立刻就迷失了方向。
周遭的气氛异乎寻常的静,没有一个人说话,唯闻粗重的呼吸声,作呕声,铁器相击声……戏台上的音乐居然仍在继续,只是那琴鼓里已然充满了冷峻萧杀之音,恍如铁马金戈的塞外沙场,残酷浓烈的杀气肆无忌惮,纵横驰骋。紧接着,他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味,它像深山里一小股喷she而出的山泉,jīng准无比地迎面扑向他的鼻子。如此刺激的味道,使他能够想象得出那道血线喷薄在空中的弧度,必然很短暂,但足够优美。
胃部的qiáng烈不适,令他站立不稳,慌乱中摸着一只椅背,立刻弯腰狂呕,翻江倒海似的几乎把肠子都吐出来。吐完之后,他的脑袋稍稍恢复清醒,但只得清醒一秒,或更短的时间,空气里的异味便再一次包围了他的鼻子,各种各样的异味扑鼻而来,人体毛发被烧焦的焦味,皮ròu腐烂的臭味,铁器混合了血液的冷腥臭……以及生命猝然衰亡时迸发出来的一切异味,宛如洪水决堤般向他的嗅觉袭来,其中最浓烈的,依然是血腥的臭味。
杜大人的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全身无力的瘫软下去,他将自己的腹部死死抵在椅背上,直到椅子承受不住重量,失衡倒地,他的整个人也跟着翻倒下去,意识迷糊中,他感觉有个人bī近身前,他伸手攥住对方的衣袍下摆,虚弱地叫道:“帮帮我……”
浓雾迷漫之中,对方依稀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里有浓浓的讽刺意味。紧接着,杜大人感觉有一个冰冷的锋利的东西刺进自己的胸腔。
与此同时,杜凉夜的心里猝然生出一股尖锐的疼痛。
她顿住身形,鲜血淋漓的宝剑停滞在半空里,一动不动。她那张清妍绝艳的脸上有一种惘然若失的表qíng,仿佛遗失了生命中最最珍贵的东西。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个空dàngdàng的dòng,凉飕飕的冷风不断地灌进去,灌进去,以至于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
机不可失!
一道凌厉狠绝的刀光斩向她的后颈,刀势疾响,宛如风雷,刀势之快,酷似闪电,或许比闪电更快,几乎不能目测。然而,有一个身影比这记刀光更快,他推开了杜凉夜,替换到她的位置上。
风雷刀一出,绝不回头!
星灭光离之间,眼看刀锋即将吻上他的脊背,杜凉夜迅疾一招,横剑回档。只听“戕!”的一声,火星四溅,锐利的剑锋寸寸折断,她的整个手臂及半个身子几乎麻掉。但是,那一刀依然准确无误地砍在了慕容秋水的背上,所幸八成力道已经被她的剑锋消耗,余下的两成不足以造成重伤,然,滚滚血珠侵染衣袍,仍是触目惊心。
这qíng形是如斯熟悉!
杜凉夜一边退入阁楼,一边睁圆乌眸望定他。他的脸上只露一双清澈的眼,那双眼睛出奇的温柔,宛如故国的明月,江南的流水,倒映在她明亮的瞳仁里。忽然之间,仿佛魔幻一般,所有的往事纷至沓来,星驰电掣般飞掠过她的脑海。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和深qíng,在这一刹那间,悉数化作了一个叫做沧桑的东西,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眉梢、眼角、唇边……年华是袖口边的一袭凉风,轻轻一个翻腕,红颜便白了头。
无数的jīng锐士兵纷纷涌出来,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弓箭自小楼的墙头上冒出来,锋利的箭簇,殷红的箭羽纷纷直下,箭势如雨。隔远一点的距离看过去,居然有点儿美丽,又很壮观的样子。
她调转马头,随着一小股护卫队悄然离开,人群里那道瘦高的身影显得异常从容淡定,姿态优雅。他的身边只有十名护卫,至今尚没有人见过他们的出手。然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由八旗兵营里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呵呵,不论她对他何等忠诚,他总归还是相信满人。
杜凉夜的嘴唇弯起一道讽刺而悲哀的弧度。
***
慕容秋水将手中的一把箭簇奋力反掷回去,墙头上的士兵顿时倒了一片。他纵身飞跃而起,掌中利剑如虹,将后继填补上来的兵卒迎面斩杀,西侧墙顿时露出好大一个缺口。院里的一众兄弟二十余人见fèngcha针,纷纷朝西侧退散,甫一突围便往那群卫队离开的方向追踪过去。
飞天鹤刘卫辰不但轻功高绝,暗器手法更是jīng湛。他和另外两名兄弟协助慕容秋水断后,双手十根手指灵活的不可思议,撒布各式暗器宛如漫天花雨,偏他身子又极瘦小jīng悍,顺着墙根溜上一圈,守墙的士兵便死伤大半,身手快得令人咋舌。
这时的西边忽然传来剧烈的爆破声响彻夜空,一股熊熊火势冲天而起,会chūn楼顷刻便葬入火海,摇摇yù坠,猩红的火舌肆无忌惮的吞卷着慌乱逃散的人们,火光里人影jiāo错叠乱。漫天火光燃亮半边夜空,整个洛阳城陷入到一种巨大的恐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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