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慕容秋水,他整个少年时光的见证者,兼守护之神。
在这样一种山崩地裂的混乱的境况下,无双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然后有一股巨大的悲伤像cháo水一样淹没了他。生平第一次,他的脸上流露出丰富的表qíng,悲伤,愧疚,痛苦,嫉妒,怀念……各种qíng绪糅合在一起,复杂得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但是慕容秋水却仿佛都看懂了。他回望着无双,俊朗的脸上带着笑,他的眼神真诚而宠溺,就像看着一个十岁的顽皮孩童,一心只想把他宠上天。
“对不起!”无双垂下眼脸,泪凝于睫。
“告诉凉夜,我爱她!”慕容秋水微笑道。
“我会的。”
“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是否配合了你的计划?”慕容秋水忽然对他眨了眨眼。
“是的。”无双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
“好!那我先走一步。”
慕容秋水说完,真的从山峰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从那一天开始,江湖上再也没有了慕容秋水这个人,他就像一阵风,冷冷地掠过顺治五年的江湖,从此失去踪迹,渐渐沦落为人们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最后在江湖的流言蜚语里成为一个传说。
但是,据后来进山搜查的清兵报告说,他们并没有发现慕容秋水的尸体。与他同时失踪的还有四个人,分别是温良辰,唐门悦意,青城派掌门,和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端木游龙。这五个人都是英雄大会的重要人物,可是他们全都不见了。所谓擒贼先擒王,现在首脑人物都成了漏网之鱼,杜凉夜的这步棋也就等于是失败了。
事qíng进行到这一步,王爷还会相信她吗?
她想起他那晚所给予的告诫:“爱yù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他必定以为,是她放走了慕容秋水。
天知道,为了围剿这批江湖糙莽,彻底铲除南方的不安定因素,他动用了最jīng锐的军队,若gān炸药,甚至不惜调来了红夷大pào,却换得这么样一个结局。她完全想象不出他此刻会有什么样的表qíng。她根本无法为自己辩解,就算辩解,他也不会相信,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整座山都被围的水泄不通,那五人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
他一定会想:是有人私自放走了他们。
这个人会是谁呢?
当然是她杜凉夜,绝不作第二人选!
他一定还会想:她心存侥幸地把转机当成了梦想。
但实际上,她真的没有。
他曾经对她说过:“我希望你不会为今日的决定而后悔。”
这句话里有着很重的警醒意味,就是怕她再次冲动,再次感qíng用事,再次放走慕容秋水。没错,她确实曾经动过这个念头,但自打她在洛阳府衙,在范大人的书房里看到他的手谕,从那一刻开始,她的那点儿心思就立刻被冰封雪藏了。
她无法欺瞒他任何事qíng,且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她不会背叛他,因为她还不想做一只四处逃亡的丧家之犬,她太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了。老天作证,她实在受够了那些颠沛流离和朝不保夕,相比那láng狈的生,她更愿意从容的死。那样或许还能保有最后一丝骄傲。
尽管命运之手已经在一点点地收紧。然而,没有谁会在不做任何尝试或挣扎的qíng况下,就心甘qíng愿的束手就擒。事实上,杜凉夜还是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我们前面曾经说过,假如你有一件事qíng,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用尽了这世上所能想到的一切法子,但仍然不能够解决,你已经到了走投无路yù哭无泪的地步。那么,你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这个地方就是天下无双阁。
二
“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无双摘下一朵秋海棠,转过身来,微笑着补充一句:“而且我不要你的银子。”
杜凉夜勾起嘴角略表笑意,道:“那你要我什么呢?”
无双嘻嘻一笑,恶谑道:“假如你想以身相许的话,我是不介意的……”
“这好像不是你天下无双的风格……”
“我是什么风格?”
“你的风格就是——”杜凉夜想了想,撇嘴道:“就是没有风格。”
无双不由得笑起来。
杜凉夜穿一件绿色袍子,身子像没有骨头似的倚在一株梅花树gān上,两眼望天:“好吧,如果你真的很想帮我,那就替我找齐三样东西……”
“什么东西?”
“慕容秋水,温良辰,和端木游龙的人头。”
“慕容的人头?你还真舍得……”
“他不死,我就得死,你说我舍不舍得?”
无双又笑起来,一瓣一瓣撕开手里的秋海棠,那表qíng活脱脱就是一个辣手摧花的恶少:“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全都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杜凉夜眯起漂亮的眼睛,表示很怀疑。
“唐门的腐尸化骨膏,他们一个个全部烂得尸骸无存,清兵当然找不到尸体。”
杜凉夜知道他是绝不会说实话的,哼一声,道:“我不相信,肯定是你搞了什么把戏。”
“这一次你是真的高估我了,我的本领恰够自保,差一点就成pào灰了,我说小夜夜啊,你也太狠心了,埋炸药还不够,居然把大pào都搞出来了,不过说起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识红夷大pào的威力……”他眼看杜凉夜绕过花园,快要出了院子,连忙叫道:“小夜夜,外面很危险,你不要乱跑……”
不用他提醒,杜凉夜也知道外面有危险。
他们从渑池回到洛阳不过三四天的功夫,就已经被人暗算了整整十七次,最后迫使无双不得不亮出西江月主的令牌,才获得这几天的安静。但是,杜凉夜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这种安静,绝不会持续太久!
果然,没过几天,山西大同总兵姜瓖揭竿叛清了,他的此举得到了李定国孙可望等人的积极响应,南方一带因清廷“剃发易服”而引发的一系列恶果及后遗症也终于全面爆发开来,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反清势力纷纷兴起,大有风起云涌之势。多尔衮贵为摄政王也不得不两次率师亲征。
这一仗持续了一年多。
据说大同城被攻破的当天,清兵进行了大规模的屠城,执行得相当彻底,惨无人道。
那一年里,杜凉夜曾经前后三次离开洛阳,每次回来都是伤痕累累。尽管她从来不说自己的行踪和遭遇,但无双岂能不知她是为了打探慕容秋水的下落。她只要一跨出西江月的大门,就有无数杀机在等待着她。作为满人的走狗,王爷的叛徒,各方面的人都在追杀她,真难为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更难得的是,她这次回来居然没有受伤。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气候一天赶着一天的冷起来,接连yīn沉了数日,也不见落雪,大片的惨淡yīn云低低的压下来,仿佛就垂在头顶,叫人心里感到一种无形的bī仄。恰好在她回来的那天傍晚,天空飘起了雪花,起先是小小一团,后来变成一片片的羽毛,竟是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
在这样一个风雪之夜,她孤单地躺在醉花yīn的阁楼里,望着垂挂于帐顶的一个红色同心结,想起多年前的七夕节。
“你看这些姑娘们都有同心结,不如我也送你一个吧?”
“有你这么问的嘛?至少也应该先把东西买来才显出诚意吧。”
“万一我买来,你不要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
“但事关我的银子啊。”
“那你就和你的银子一起去逛街吧!”
“其实你只要说一句想要就行了。”
“哈!你欺负我没银子么?”
“那你就是不想要——”
“我想不想要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想送你一个。”
“很好,我也有一个要送给你,喏在这里!”
“噫?你什么时候买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不会又是顺手牵羊?你怎么能——”
“你要不要?不要的话就去还给老板啊。”
“是要还给老板。”
“你敢——”
“是还钱啊……”
“有这个必要嘛?”
“很有必要。”
时至今日,她仍记得那是怎样的一个凉夏的夜晚,有着璀璨的星光和动人的月色,慕容秋水看着她的神qíng,就像拥有了一个闲适静好的人间。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两团灼热的火与光,足以令世间的一切死灰复燃,她天xing的寒凉与刚冷被一点点融化,汇集成一泓波光涟漪的chūn水。
那一年的慕容秋水就是躺在这张chuáng上,伴着这个同心结入眠的吧?他是否也曾像她一样在灯下睹物思人?窗外的月色有否细心看顾他的身影?他的脸上有否绽开近乎傻气的笑影,彼时的他又怀着怎样的心qíng?
杜凉夜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眼角却渐渐润湿起来。她感到一种空前绝后的疲惫,钝重的疼感散入四肢百骸,全部气力似乎仅够维持一个稀薄的呼吸。她绝望地想起多年前的天空,是那么的湛蓝而明澈,漂浮着洁净若鹤羽般的流云,大把大把的阳光穿透云层,穿过绿叶浓荫,慷慨倾泄在他们的身上,少年清澈的目光越过尘世的浮华烟云,历千劫而不变。
三
隔日醒来时,雪已经停了。
无双躺在窗下的软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锦缎棉被,只露一张脸。雪后初晴,明媚的红霞透窗照在他的脸上,一张脸蛋洁白胜雪,美到令人担忧,生怕这美不是真的,随时会消融不见。
杜凉夜起身走过去,看见他一双不断颤动的睫毛。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还是没消息么?”
杜凉夜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
“那日在渑池,我应该阻止他——”
“你阻止不了他。我原本以为只要杀了曲澜,没人再bī迫着他,他就自由了。后来我才知道,曲澜死了,他更加没有退路……”
“是我的错,我杀了曲老爷子。”
“是么?那我应该谢谢你,他若不死,我就不能坐在这儿跟你说话了。”杜凉夜淡淡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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