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辉之光,而在丹田。气力下沉,闪身躲过那人刀背的一击,苏锦被他另只手五指并作爪地掠过,感觉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疼。
便是片刻的灵犀,苏锦持着那粗糙剑柄的手指微动,剑从刀背划过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醉三秋的酒味若有似无地掠过鼻尖,丹田澎湃如江海,一股气力自发地由下自上主宰了他的动作。
苏锦多年观摩谢凌练剑,纵使从未亲自动手,脑海中也将他的剑法有样学样过数次。如今船头乘风,对着《凌霄剑谱》的惊鸿一瞥,竟然让他时间极短地悟到了第一式。
耳畔若有风声,仿佛朝阳初起前,一丝金光披荆斩棘地刺破了混沌。
剑身侧过,并未开刃的铁条绕着那大汉腰际,被他使得脱离了原先的笨重。少年人身轻如燕,不多时从身前绕到背后,将那大汉耍得团团转。立时撤回两步,变侧为正,剑尖直指之处便是心之所向。
以点寸之光劈开黑夜,是为“寸辉”。
大汉被一把尚未开刃的“剑”刺破后心之时还在愕然,他一低头,只看见胸口透出自己的一点心尖血。背后少年的声音又嚣张又骄傲,全无半点船舱中烦闷躁动的了无生趣:
“想拿凌霄剑谱,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苏锦将那铁条扔回铁匠那堆未完成作品中,正要悄无声息离开,却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此次却没有之前的慌乱,甚至没有抬头:“唐青崖,你看了多久?”
屋顶上一条黑影闻言纵身而下,唐青崖理了理袖口:“这个嘛,从你去拿那‘剑’开始,我便在上头看着了,手里捏着一把梨花针,生怕你一个失误送了小命。”
苏锦不屑一顾道:“这种身手我还应付得过来。”
唐青崖惊讶道:“哦,是么?方才在巷中被砍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看来不是你了。”
没有兵刃可以驱使,苏锦心想这种话说出来怕是会被他变本加厉的笑话,索xing闭了嘴。唐青崖见他不回话,也没有继续,反倒转移话题:“回去么?”
苏锦颔首,二人一前一后地掠出小院回到巷子中,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衫。
唐青崖突然笑了,苏锦奇道:“你又在笑什么?”
他摆手道:“小孩子不听这些。”
那小孩子没有追问,从怀里摸出什么物事,捧到唐青崖眼皮底下:“吃糖?”
唐青崖道:“我是大人了,不吃这些甜不拉几的玩意儿。”话虽如此,在苏锦执拗地递过来时,却还是拿了一颗,含进嘴里,险些被酸掉了牙。
他皱眉,嘴里有东西说话含糊道:“这是何物?”
换苏锦笑他道:“小孩子吃的话梅。说来你看着并不比我大多少罢,总是把‘小孩子’同‘大人’挂在嘴边,自己不嫌弃老么。”
此时唐青崖已卸了易容,一张脸俊美得能掷果盈车,糖果在他腮帮鼓起一块。笑起时这人眼睛会真心实意地弯起来,仿佛临安城中一道拱桥:“到冬天我便二十有六,同你这还未及冠只得束发的孩子没有话说。”
是了,大他六岁,如此说来,当年杀了钱豹之时,唐青崖不过是个少年。
苏锦心念一动问他:“你们锁魂堂明码标价,你又是何时出师?”
唐青崖眯着眼睛,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那时……十三,还是十四?父亲说到了年纪,让我与师兄一起去杀一个人……我想起来了,你上次问我是不是随手救了一个孩子,仿佛确有其事,后来我带他去了阳明。”
苏锦问:“你救他作甚?”
唐青崖又是那无所谓的语气:“我那时心肠太软,那小屁孩一哭我就受不了了。他呆在那儿和尸体共处一夜,纵使不被吓死也不会有好下场……呵,你可不知道,因为救了他,我后来回到内府,不由分说先挨了大师兄五十下戒尺,打得皮开ròu绽,在chuáng上趴了半个月。而后我发誓再不做多余的事——”
他突然停顿,苏锦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你当真没再救过人吗?”
唐青崖瞥他一眼道:“当然不,后面目睹过诸多事qíng,深深感到自己不是做刺客的料。不仅心软,关键时刻腿肚子还会抽筋。于是十七岁请从锁魂堂离开,父亲勃然大怒,又把我往死里打了一顿,后来是大伯父劝住,将我送去了攻玉堂。”
“攻玉堂?”
说这话时,苏锦同唐青崖踏入他们的厢房之中,唐青崖倒了口茶一饮而尽。他方才听了苏锦无意识说的好多废话,一时间竟头脑发热,想要礼尚往来了。
“唐门分内府与四堂,四堂各自为政,为攻玉、锁魂、霹雳、追影——这些江湖上资历深一些的人都知道,说与你听也无妨。”唐青崖见他眼巴巴的样子,用茶水漱了漱口,将那颗话梅吐出来,给苏锦也倒了一杯茶。
“锁魂堂你知道了,霹雳堂目前为我三师兄手中,那些唐门暗器火器皆是他们制作。而追影堂以前叫做药堂,制毒的地方,当中弟子个个神出鬼没,整天不知道泡在山里搞些什么劳什子,我与他们不太熟。”唐青崖停顿片刻,抿了抿唇道,“而剩下一个,叫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苏锦懵懂道:“到底做什么的?我不太明白。”
唐青崖深感和他无法沟通,顺手自怀里掏出一块木头,放在桌案上拨弄几下,竟然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木鸟,颤巍巍地扇动了两下翅膀,立时便能飞起。
“傀儡机巧,无一不通。”
他说这话时神采飞扬,仿佛碰到了自己的领域便立刻骄傲起来。苏锦凑近了好奇地看,只见那木鸟胸腹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开关,他伸手去碰,立时弹出,中间竟是镂空了的,位置堪堪能容下一封信笺折叠后的大小。
唐青崖得意地解释:“这是我最喜欢的木鸽子,轻巧灵便,可以传信。”
苏锦的注意力从那木鸽子身上挪开,颇为嫌弃道:“这个……是鸽子?会不会太肥?”
唐青崖:“……闭嘴。”
似是方才那些话使得厢房当中气氛活泛了许多,唐青崖同他说完这些,瞥见那人脸色松动,不再如同喝闷酒时的低沉。
他拿手指敲了敲苏锦的茶杯,轻声道:“我知你失去至亲,门派遭劫,心中定不好受。但还得好好活下去,才是给令师最大的慰藉。”
苏锦不语,目光落在小小的一方茶盏中。澄碧的茶水晃动开一圈涟漪,他方才道:“凌霄剑谱在我身上。”
此言说得轻巧,仿佛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张嘴就滑了出来。唐青崖却并不意外似的,仍是单手托腮,放在苏锦茶盏边缘的手指不曾收回,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然后便再无反应。
苏锦问道:“你知道今天要杀我那人是何来历吗?”
唐青崖满不在乎道:“上回是朱雀帮的喽啰,此次是烽烟渡的跟班,一般人喊他季老六,勉qiáng算个二流高手。不过他不练剑,这剑谱抢来,多半要去讨‘黑雀’欢心。”
苏锦“哦”了一声,他知晓“黑雀”是何人。
桃花坞现今的大当家,一个女人,便是她最开始大放厥词,说与谢凌有杀夫之仇,如此才煽动一群武林“豪杰”,纷纷要替天行道地杀上了会稽山。
唐青崖以为这人听到仇人名讳,再怎么样也会些许愤懑,而苏锦只闷葫芦般回了一句,再没有多言。
他见状暗自好笑,敲边鼓道:“这可是与你师父有关的人。”
苏锦瞥了他一眼:“马上要见到了,我若立刻义愤填膺,反倒如了那些小人的意,岂不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唐青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的好涵养不过是装的,拊掌两下以示赞赏,又道:“见了黑雀,你要做什么,不由分说杀了给你师父报仇?以你现在的功夫,若在这一个月内参透了那剑谱,可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想知道真相,师父并非完人。”苏锦平静道,“若是他当真不对,失了公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至于打砸抢烧,这些事一旦做出来,又和他们有什么分别。”
唐青崖被这番出乎意料的言论折服了须臾,配合地点头道:“你说的却是在理。”
眼见三更已过,苏锦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两个大男人如今挤在一个厢房内,难不成还要睡一张chuáng。他倏地站起来:“我再去要一间房。”
走出一步,身后传来唐青崖优哉游哉的声音:“回来,慌什么,我又不睡觉。”
苏锦僵在原地:“你不睡觉,那我们俩共处一室,也有些……”
“你我又不是孤男寡女,须得非礼勿视。再说那天在临安,不也是一间房。”唐青崖说着说着竟笑了,站起后顺手在苏锦后脑勺呼噜了一把,“小小年纪还挺恪守伦常,真想知道谢前辈给你看的什么书——去睡吧。”
被他猝不及防揉了一下,苏锦皱着眉拍开唐青崖的手,正要反驳什么,又被人抓住了肩膀,毫无还手之力地扔到了chuáng边按下坐好。
做完这一切,唐青崖便好整以暇地退回桌边,将那茶水放置一旁。他从橱柜中抽出一chuáng备用棉被往地上一扑,竟正儿八经地打起坐来。
苏锦如坐针毡道:“你当真不睡?”
唐青崖睁开一只眼:“再不睡觉打晕你。”
这话猛然间和程九歌在他小时说来唬他的重叠了,苏锦几乎生出了条件反she,连忙脱鞋直挺挺地躺好,开始一心一意地数羊。
白日乘了半天的船,后面又被太阳晒得几乎脱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与那季老六大打出手,想必是累极了。不一会儿,苏锦的呼吸就平稳了,偶尔夹杂着一两句含含糊糊的梦呓,他翻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唐青崖默不作声地盯了一会儿他单薄的脊背,装模作样的调息姿势变成了斜靠,旋即将就着躺在那chuáng棉被上睡了。
被青石地板硌得腰疼之时,唐青崖皱着眉想,“他妈的,叫你心软。”
☆、第十一章
苏锦睡了个好觉,难得的一夜无梦,彻底地将他从那些残酷的魇中解脱出来。
他保持着在会稽山时的作息,辰时起,亥时休。于是天光乍亮之时,苏锦翻了个身,立刻遵循习惯睁开了眼,毫无困意地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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