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地是侧躺在地上睡得乱七八糟的唐青崖,苏锦揉揉眼,不由得惊讶。他轻轻下chuáng,在唐青崖面前蹲了下来,隔着很近地距离观摩这人清俊的五官。
在苏锦的概念里,从不曾有美丑之分。
他少时见过的前辈,从谢凌到庄白英,无一不是威压甚重却又有谪仙之姿,下山之后与诸多百姓打jiāo道,又jiāo手过江湖人,他却很少在意旁人的相貌。
受谢凌玄乎其玄的教诲多了,苏锦在不到二十之时,竟有了看淡容貌、觉得皮相皆是身外之物的超然。
而他此刻突然短暂地找回了七qíng六yù,觉得唐青崖生得是真美。
以前的记忆中这人只有刻薄的唇角和握着匕首的手指最为深刻,十二年后,依稀还保持着原貌,其余的眉眼鼻梁,却都太过陌生。
睡着的样子与平日跳脱轻慢的态度大相径庭,显出几分不安的忧郁,眉间拧起一丝细纹,与略微下撇的唇角遥相辉映,让苏锦终是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模样。他头一遭注意到旁人的睫毛,又浓又密,仿佛两把小扇子安然地覆在眼皮上。
唐青崖沉眠之时恍若从不设防,苏锦看着好玩,伸手便要去碰他的睫毛。
碰上去的前一瞬,原本躺得不怎么舒服的人居然醒了。唐青崖睁开眼时,见着的便是苏锦一脸无辜,手指正在他眼前徘徊。
他倏忽一下缩到桌脚,一拢身前衣襟,不由分说地咤道:“你gān什么!见色起意想要轻薄我吗!”
前一句听着还有那么点像人话,后一句可是让苏锦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索xing当做没发生似的坐回chuáng边,笃定道:“你昨晚没打坐。”
唐青崖道:“不是吧,心疼我?这没什么的,早些时候出任务晚上幕天席地之时多的是,睡个地板又不少块ròu。”
苏锦道:“我没……算了。”
兵不血刃让苏锦闭了嘴,唐青崖心qíng顿时好了许多。他哼着不知名的走调小曲,爬起来将那被子一卷扔回橱柜,接着斜倚门框,朝楼下喊:“小二,打两盆热水上来,做些早饭,快些,银子一点不少你!”
他声音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懒散,拖长了更是让人听着都觉得困顿。
苏锦靠在chuáng头,目光寸步不离地黏在唐青崖身上。这人此时背对他,昨日夜间归来时原本就衣衫不整的,睡了一觉变本加厉,大约为了睡着方便他的腰带解了一大半,此刻外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
唐青崖一扭头,对上苏锦的目光,一挑眉道:“又在看什么?”
闻言苏锦突然耳朵一红,不自然地侧了个身,专心致志地同剑鞘上的竹纹对望。
待到四周安静,唐青崖毫不以为意地将那过了夜的外衫脱下来,咸菜似的揉成一团扔到旁边去,取过衣架上那身长袍径直裹在中衣外头。
小二将早饭和热水送上来时,唐青崖方才穿戴完毕,他隔着门,没让小二进来,宁可自己多跑两趟。对方虽满肚子疑问,到底收了唐青崖的银子,只得点头哈腰,见事毕之后立刻下了楼,暗道,大约是那郎君家的小娘子不好被外人看见。
可到了楼下转念一想,里头住着的,分明是两个年轻男子。
小二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凑到掌柜面前压低声音:“掌柜的,那上头住的两个人好像是断袖!”
掌柜一巴掌扇在他头顶:“断袖又没断到你头上!gān活儿去!”
唐青崖尚未知晓自己下意识的动作给别人带来的天大误解,将早点往桌上一放,却先没吃,到另一边就着装满热水的盆拾掇自己。
苏锦嗅到食物香气,不由得摸索到桌边。望江楼的早点做得亦是十分jīng致,糕点小吃不一而足,配上熬得稀烂的荷叶粥,清香扑鼻,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他刚拿起筷子,唐青崖转过身来,收拾妥帖的人袖子一捞,径直坐到了苏锦对面:“此前便听闻这儿的早点最具特色,你快尝尝。”
吞下一块芙蓉苏,苏锦眼睛不由得亮了:“好吃!”
唐青崖惊道:“有这么美味?”言毕自己也拿了一块,品了又品,始终觉得固然美味,却也没有苏锦所言那么夸张,复又问道:“你以前吃的都是什么啊?”
苏锦喝完一口粥,道:“山上吃的以前是师父做,后来是我做,都很清淡,生辰时,掌门师叔会给我煮一碗长寿面,逢年过节也有酒席吃。不过师父不让我喝酒,每次还没吃饱,就被拉下桌了。他说吃太饱练功夫时,身形会不灵活。”
终日吃喝玩乐的唐青崖:“……你师父说的也不完全对。”
苏锦停了停,似乎为吃得过于忘形而羞愧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不完全对?”
唐青崖嘴上没门张口就道:“不吃饱怎么好好练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吃不饱,谢前辈对你未免太苛责了。”
换做平时,苏锦是决计无法忍受旁人说谢凌一点不好,但今天他却奇迹般地一言不发,甚至含糊地一点头:“嗯,知道。”
唐青崖心中涌上一丝难以名状的成就感,拍了拍苏锦的脑袋——这动作他做起竟然无比顺手了:“乖,跟着哥,以后多得是好吃的好玩的。”
苏锦反驳道:“我去dòng庭又不是为了看荷花。”
唐青崖道:“晓得,你要去查黑雀的事,我陪你。”
苏锦破天荒地抢白道:“你担心我,要和我一起去吗?”
这话实在很苏锦,既不矫揉造作,又不至于像撒娇。唐青崖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极其薄凉的唇角愉快地扬起,是个真心实意的高兴表qíng。
他故意道:“这么高兴,莫不是吃了我的又睡了我的,现在觉得离不了我了?”
苏锦耳朵通红,却还迎着他玩味目光不避不让:“总之你答应了。”
这人脑筋像是转不过来,直来直往的。唐青崖逗他一会儿觉得好玩,但时间太久生怕这小子生气,连忙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二人磨磨蹭蹭地把早点吃完,唐青崖又托小二去宣城有名的糕点铺买了些gān粮。待到日上三竿,这才从望江楼出来。
望江楼对面有个茶肆,唐青崖还在里头结账,苏锦便往那茶肆前的大槐树yīn影下抱剑一立,不声不响地化为了一根木桩,安静地等那人出来。
茶肆比起望江楼,门槛要大大的低了,故而许多前来宣城的脚夫走贩,侠客商贾都乐意在此喝一碗茶歇歇脚。此间人声鼎沸,槐树又遮去了正午阳光,着实是个好地方。人多口杂的地方,免不了有各类传言四处纷飞。
“昨夜就在这宣城,那烽烟渡的季老六被人杀了!”
“哈,报应!季老六平日仗着与烽烟渡左护法那点隔了八辈子的裙带嚣张得很,这位兄台可知他如何遭了报应?”
“他本要前往桃花坞参加黑雀老母的寿辰,中途临时改道,听说得了《凌霄剑谱》的消息,一路追寻过去,剑谱没拿到,结果却是死了,被人一剑刺穿了!”
“凌霄剑谱……烽烟渡与阳明峰还有恩怨?”
“当下谁人不想得到这天下第一的剑谱,否则怎会丧心病狂的上门去抢?哎,要我说啊,这剑谱传得神乎其神,说不定没了谢凌,也就废纸一张呢……”
“不过季老六武功怎么也不算差,这宣城如今竟有这等高手,一剑透胸而出……此等功力,绝非等闲之辈。”
“说不好是齐家的……”
绝非等闲之辈的苏锦竭力保持着与世无争的冷漠表qíng,头也不抬地盯着自己脚尖,仿佛下一秒就要靠在此处打个盹儿。
唐青崖总算出来,他提着包袱往肩上一甩。一会儿不见的功夫,那身长衫被他自行扎短了,适宜长途跋涉。他朝苏锦使了个眼色,由于此人长得过于招摇撞骗,这一个眼色硬是有了种桃花媚眼的感觉。
而苏锦并未有任何震动,打了个哈欠,眼里水光涟涟地朝他走去。
他抬手揉了揉,却揉出了更多疲倦而生的眼泪,弄得眼角红红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下撇,踉跄着向唐青崖走过几步的样子,蓦然让对方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此前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苏锦,但这个快要根深蒂固的念头,须臾间便因一个细微的动作被推翻了。
唐青崖想,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他?这哭包样子实在绝无仅有。
自宣城改走了陆路,唐门在此处有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平时经商。唐青崖带着苏锦进去,一亮腰牌,那白胖的掌柜立刻给他备好了盘缠和好马。
此处距离dòng庭还非常远,足足花了半月有余,二人才抵达岳阳。
苏锦倏忽忆起秦无端所说,问唐青崖道:“此处是不是离丐帮总舵非常近?”
唐青崖点了点头,平素总是喋喋不休要充当个知识渊博的学究,今天却罕见的闭了嘴。不一会儿,耐不住寂寞道:“你要去丐帮?”
“师父此前和丐帮帮主有jiāo集,我去拜访一下。”
听闻此言,唐青崖表qíng扭曲了片刻:“既然如此,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此前总舵坐落于太原,而后因改朝换代的战乱迁至岳阳一带,与桃花坞隔水相望。丐帮人数众多,遍布天下,即便比前几代的辉煌已经没落了,仍然享有一席之地。
岳阳城内提到丐帮总舵,立时连商贩皆知,热qíng地为他二人指路。
苏锦以为这会是个异常朴素接地气的所在,当他站在一个别致庭院外面,角门上垂下一枝绿萝,他有些疑惑地转向唐青崖:“真是此处?”
唐青崖目光若有所指地落在旁边的木牌上——那木牌伫立在此处,显得非常突兀。待到看清了上面的字,苏锦忍了又忍,嘴角抽搐不停。
对方叹了口气,认命道:“你想笑就笑吧。”
只见木牌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唐青崖与狗不得入内”。
苏锦揩gān净眼角笑出的泪花,问他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唐青崖毫不以为意地踹开那木牌,这岳阳总舵门户大开,喜迎八方来客,他抬腿便走进去,扬声道:
“随云姐姐!我来找你玩了!”
他尾音几乎带出了一条小波làng,让苏锦小臂上迅速地起了一片jī皮疙瘩,而方才传入里间,即刻蹿出一条残影。来人手中挥舞一根青竹短棒,不由分说朝着唐青崖面门杀了过去,与此同时,苏锦听到一声轻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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