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_林子律【完结+番外】(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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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不想揠苗助长,最终反为自己所害。

  等父亲一走,顾霜迟轻车熟路地放下书卷,从后窗一跃而出,轻轻巧巧地绕过了仆从的视线,直奔角门逃出生天。

  宣城街道横平竖直,空气却是别样的清新。

  此时正值chūn雨后,宣城虽也是历史名城了,可比起江南少了分婉约,又不如蜀地的艳丽繁荣,正如同如今朝堂上的世家大族,一日一日地没落。

  当中缘故,有说圣上整肃朝纲的,也有说是因为重武轻文,只想着开疆拓土。顾霜迟坐在茶馆一角,听他们东言西语,只觉得好笑得紧——什么开疆拓土,改革新政,不过是先帝末朝外戚gān政,当今这位饱受其害,甫一亲政立刻想要肃清里里外外被无数的盘根错节闹得不可开jiāo的朝堂罢了。

  他没有胆量说出口,却听见旁桌的客人冷笑一声。

  顾霜迟不由得望过去。

  这人冠发肃整,面容如刀削斧砍轮廓鲜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杀伐气,既不像江湖人,也不像将军武士——直到很久之后,顾霜迟才知道,那是谢凌自大内磨练出的血腥味,他就是出锋的凌霄剑,不见血不归鞘。

  视线对上那一刻,顾霜迟qíng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似是想到自己太过严肃,正要笑一笑,可又觉得尴尬,最终冷着脸:“你怕?”

  顾霜迟左右望了一圈,晓得他的确是在问自己后,摇了摇头。这却是大实话了,他被这一眼忘得由内而外地感到战栗,可又并非在害怕。仿佛是一个男儿终于见到了战场的缩影,并且为这惊鸿一瞥而激动不已,好战的天xing,不肯认输不肯服软,从他身上窥一斑而知全豹,已经足够为之如痴如醉。

  那人皱了皱眉,唇角抿得平直犹如一片刀刃:“很好,你且说他们的言论你以为如何?”

  顾霜迟想这人是疯了,问一个孩童国政gān系。

  可他没怯场,面无表qíng道:“gān戈只是表面功夫,今上许是想要海清河晏的。”

  那人眉间沟壑顿深,他仔细打量顾霜迟手脚,片刻后却是笑了。他一笑很有些隐士风范,捉摸不透的高人风骨,顾霜迟心下忐忑,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这一日他早早地归了家,后来翌日再去茶馆,却没见过那人了。

  第二次见谢凌是在三年后的乡试,顾霜迟中了举人,又是同一年举人中年纪最小的,宣城新上任的太守很是器重这位神童,亲自探访褒奖家人,一派和乐融融。

  而他并不甘心,中了举人就意味着还要上京会试,兴许还有殿试,此后最好不过入了翰林,再差也能分派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做得好了仕途坦dàng,最差也不过规规矩矩,然后终身不进一步。纵使如此,父母和家族也以为他争了光。

  可顾霜迟并不想要,他研习百家杂书,绝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去某个地方作父母官。

  是日晚,顾家歌舞升平,宾主尽欢,酩酊大醉,大少爷却偷偷地背着行囊跑了。

  顾霜迟当然不知道能去哪,离开宣城是他如今唯一的念头。他趁着宵禁宿在一个旅店内,钱要省着花,要的房间自然也差,辗转半宿,在临近清晨时,听到了刀兵声。

  要不怎么说他奇思妙想众多,纵然艺不高,胆子也很大。顾霜迟好奇地探头去看,秋日的黎明更深露重,不一会儿发梢就濡湿了。

  那旅店后院外不远处果真刀光剑影,两个人一路打杀至了院中。其一着黑衣,又蒙面,实在看不出样貌,只是手中双刀虎虎生风,看得顾霜迟心惊胆战。而另一个则一身灰衣飘飘然,显得万分单薄,他好似登水浮萍,无根无基,飘摇着与另一个人周旋,长剑甚至没有出鞘,可万分不露败相。

  缠斗并未持续多久,须臾的功夫,那灰衣人却突然一腾身,与此同时长剑出鞘,自背后贯穿黑衣人的胸口,再抽出时带起一道腥味。

  顾霜迟捂住了嘴,那灰衣人不以为然地还剑入鞘,锐利的目光却直直地望到了楼上。

  他被对方拖下去时整个人抖得像筛糠,此前是不怕,可这天当真是怕了——见到他的武功,有激动也有恐惧,更加懦弱地觉得这恐怕是自己无法达到的境界,先入为主地生出了悲凉,在这复杂qíng绪里,对方还未开口,他先泪如雨下。

  可那人望着他,一会儿后,奇异道:“你是那年茶馆里的孩子?”

  顾霜迟这才抬头,那灰衣人似是比当年更加光彩了,衣着朴素而面容却带着一丝矜傲。他抹了抹眼,却发不出声音。

  灰衣人道:“跟我走。”

  他正好不愿呆在宣城,少年慕qiáng,即使这人方才在他眼皮底下杀了人,但依然挡不住一种危险的向往。顾霜迟注视他良久,最终点了头。

  那人又道:“我叫谢凌,你可以叫我师父。若不愿意,就算了。”

  后来想起,似乎便是这个秋日清晨,他和这人在此后的岁岁年年只得纠缠一处,分不开斩不断。

  “这里是会稽山。”

  “我知道。”顾霜迟在谢凌的惊异里慢条斯理道,“在家时从话本上见过。”

  也是,会稽钟灵毓秀,向来是隐士最青睐的地方,也成了说书人口中仙气缭绕之所在。他默然不语,只领着顾霜迟上了山。

  彼时谢凌方才脱离大内,随着冉秋给的一个线索追查鸣泉山庄。最终只能落在了宣城宋如晦的势力之上,他内心急躁,又恼火万分,不顾及其他的便在宣城客栈的后院将人斩杀了事,而后无意中被人看见。

  谢凌不忍滥杀无辜,再加上顾霜迟看着敏捷灵巧,脑子又极为灵活,问了他愿不愿意习武,那人却不由分说跟他走了。

  于是谢凌想到了阳明峰——他急需一个地方,来巩固自己的身份。大内暗卫首领并非什么光彩的说辞,此后要在武林中追查徐天罡的《步步生莲》,就必须依托于某个武林门派。而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阳明dòng天,与世无争,再好不过。

  何况他祖籍会稽,算作落叶归根。山yīn离金陵很近,萧家天子想让他回去也能随时传信,简直一举多得。

  谢凌见到那“立心立命”的石碑时,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帮非儒非道的清高之徒,当真就心怀天下么?他们的“天下”,与那龙椅上的yù望又是一样吗?

  毕竟生长于皇城,谢凌思及此处,又qíng不自禁觉得悲凉,他始终无法豁达。

  会稽山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少年。说是少年也不太多,此人长着一张舒舒服服的俊秀面孔,礼数周全,目含笑意,可又有种看透万物的释然,让谢凌觉得颇不舒服。他随着这少年上山,身后顾霜迟突然扯住他的袖子。

  谢凌一回头,见那孩子的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正手足无措地望向他。

  他叹气,伸手将顾霜迟抱起来,对方刚好伏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轻轻笑了一下。

  领路少年似笑非笑,领他见了掌门怀虚真人。这鹤发童颜的老人着实当得起仙风道骨,他听了谢凌那早已编排好的谎言,一双眼看破所有,却又安然引他入门。

  “你早有武艺在身,我恐怕不能教你什么。你比白英年长,不如做他师兄?此后山上诸多师侄师弟,还需你多指点。”

  怀虚之人话说的客气,谢凌点头称是。

  自此他拜入阳明,武林中人尽皆知那喜欢到处捡徒弟的怀虚真人收了一个高人弟子。

  谢凌住在了清净峰,他多了一把剑,平正端方又锐利无匹,剑铭“凌霄”。顾霜迟那时毕竟年岁不大,谢凌拿到剑时发了很久的呆,最终定格在一个茫然的表qíng上,独自带着凌霄剑入了后山石窟中参禅。

  ……哦,庄白英说这叫“闭关”。

  顾霜迟和庄白英很是聊得来,他比庄白英稍小几岁,时常被他约着去藏书阁。

  阳明dòng天的藏书阁集天下武学典籍,又因前几任掌门个个心境不凡,其余的诸子百家都有收藏。天象、地理、水文乃至于chūn耕秋收的书籍也都十分齐全,当中道家典籍甚多,庄白英尤其喜欢《南华经》与《清静经》两卷,心烦意乱之时,就会一点一点地誊抄。

  于是顾霜迟乐得自在,谢凌管不着他,怀虚真人见他念头,让庄白英教他入门之法。武学之事不能急躁,顾霜迟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他跟着庄白英念念书、练练剑,乐在其中,过了好一段逍遥的时光。

  谢凌出关那日,顾霜迟正蹲在静心苑门口看一本闲书。讲前朝的才子佳人,十年相伴一朝分离,据说出自一位亲王之手,又因为末世风雨战乱,于是更加的无可奈何。

  他看得唏嘘不已,连谢凌何时在自己身侧坐下都不知道。

  谢凌突然道:“阿迟,你过完年就十七了。”

  顾霜迟合了书卷笑道:“如此你过完年就而立了。”

  谢凌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三十而立,我却大惑不解。前几日去闭关,心中烦躁,又不知向何人倾诉……你可愿意听我说说?”

  顾霜迟躲开他继续揉自己脑袋的手,托腮改为坐在台阶上,长腿伸展——他已不是此前茶馆中那个小孩儿了,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笑起时百灵鸟也会落在肩头婉转而唱。怀虚真人说顾霜迟有着雅士之姿,庄白英又打趣他是前朝风流遗孤。

  旁人如何说都好,谢凌心中并无波澜,可眼下见他欣然一笑,眉梢眼角流出少年风qíng,蓦然感觉到有此人陪伴,好似愁绪也云淡风轻。

  他还不知道这也是劫难开始。

  谢凌对他和盘托出,从最开始的徐天罡惹了祸,拆分《人间世》到后来在大内心法中埋下生灭因果,自己寿数有限,倘若找不到解法,越活越长,于是也就越痛苦。他已经知晓这并非徐天罡本意,却也深感无力回天。

  “……原本我和冉秋想着到民间来寻,可几年过去一无所获,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今天破关而出,在石窟dòng口呕了血,才知道……并不是骗人的。”

  他淡然说完,突然悲从中来,正要感叹天地不公,身侧的顾霜迟却怔怔地落下泪。

  谢凌满腔愤懑忽然就被冲淡了,他好奇道:“你怎么了?”

  顾霜迟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你不是帮今上登基么?不是帮他杀了兄弟么,他为什么还这样报复你?坐稳江山又怎样,他到底是孤家寡人!”

  换做平时,谢凌定要呵斥他不能犯上,可他又觉得顾霜迟说的一点不错。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何常不是当年的东宫太子bī他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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