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疾言厉色:“本官与兵宪还未议从,他区区一分守参将有何权限征税?此虎láng之心,可想制国中之国焉?”
“王斗若敢从这万夫所指之举,本官定然弹劾之!”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宋佳选与陈恩宠却是心下有数,郭士同任东路管粮通判后,他族内的子弟纷纷涌到,买田买地,开店设铺,粮油店,布匹,盐店等等,开设达有十几家。
如果王斗征税,不是要从他口中夺食吗?这让郭士同怎么能忍受?
宋佳选掌管边关城堡,更是心下了然,郭家子弟,若是没有参与走私塞外之事,那才有鬼了。王斗有意整治军队,禁止私贸,已经让郭士同极为忌讳,如果再征税……
其实是否征收商税,王斗的参将府还没决定,王斗虽然有这意思,不过念在时机未到,打算缓缓,过个一、两年再说。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股风传来,在东路各城迅速传扬开来。
对宋佳选等人而言,这消息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不管是不是真的,王斗都将陷入极大的危机,他将得罪东路大部分商人,士人,武人等。反对如cháo声音下,他未来在东路能不能坐稳位子,真的难说。
这样一来,王斗就顾不上治理军队,禁止私贸了,宋佳选等人又可以安心发财,吃空饷,喝兵血等。
三人在屋内不知谈了多久,宋佳选与陈恩宠才满意出来,二人互视一眼,都是冷笑一声。
……
延庆州建于永乐十一年,包砖于景泰二年,扩建于万历七年。与保安州一样,是东路境内两处民州所在,内中居住的百姓,很大部分是民户。
延庆州有州治与守备官厅,内有冠山书院,设之儒学。州城坐拥平川之地,南北为山川,东西为平坦沃土,更jiāo通镇城与京师要道,向是居民繁衍之所,永宁年间便在这里募民镇守。
城内有大街数条,皆搭有坊表,此时在承恩坊一条胡同的大宅内,聚集了众多商人。大宅华贵,大厅宽敞富丽,内中的商人,也个个锦衣袍服,尽显富贵之气。
他们慢条斯理坐着谈笑,简单几句jiāo谈中,有时价值几万两的货物jiāo易就此达成。
在座商贾,多是粮商、盐商之辈,有人同时还经营着药布皮毛、当铺旅馆、钱业、茶业、仓库诸务,个个身家巨万,举手间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
大明初期为了解决边军粮饷运输问题,便实行了“开中法”,鼓励商人运粮到边关。从那时起,九边便粮盐商人大兴,便是“开中法”败落,然随着大明卫所的破败,九边需要大量的粮食棉花布匹,同样离不开这些商人。
以军士月粮一石标准计,仅宣大三镇一年便需要粮食二百多万石,布几十万匹,棉花几十万斤。还有大量马匹的糙料,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杂货需要的数目也是天文数字。
这养活了一个庞大的商人集团,有资十万两不敢称道,百万两才算平常,特别以晋商、京商,徽商等为富。
由于获利甚巨,虽明末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但对很多商人而言,却影响不到他们的富贵生活。香尘载道,玉屑盈衢,商贾之间的夸富斗艳层出不穷,极尽挥霍之事。
看周边一排排站开的丫鬟侍女,身旁那jīng致的huáng花梨桌椅,还有旁边chuī拉弹唱,专门从太原请来的梆子戏班堂。对许多贫民百姓而言,做梦也想象不到这等奢侈。
这还仅仅是东路一个普通州地,若是到了太原诸处,这所宅院的主人便又是土包子了。
众商贾正在jiāo头接耳,轻言浅笑,这时一个穿着蓝绸长衫的管家出来,含笑道:“诸位,张老爷子到了。”
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在一gān侍女的搀扶下出来,他须发半黑半白,身材高大,举手投足间颇有威严之气,显然是久居金钱权力中心的人物。看他出来,在座商贾纷纷拱手作揖,连称“张老爷子万安。”
由不得各商贾不恭敬,这张老爷子张万山便是原东路参将张国威的族叔,张国威在东路镇守多年,触手无孔不入,东路所有能赚钱的产业,哪个他没伸手?田地,粮油,布匹,棉花,畜牧,矿山,等等等等,都有张家的身影存在。
张万山老jian巨猾,手段狠辣,对竟争对手从不留qíng,除非答应他提出的一系列苛刻条件。在场商贾或许有些人是外来的qiáng龙,但qiáng龙不压地头蛇,张家就是东路的地头蛇。要想在东路这块地方经商营业,谁敢不听张家的号令?
便是张国威调任到镇城,但张家的影响仍在东路深深存在。
见众商贾施礼,张万山呵呵而笑,拱手团团作个圈,略略提高声音说道:“诸位,让老朽来引见。”
他指着身旁一穿着绸袍,头戴六合一统帽,神qíng颇为jīng明的中年人:“这位便是范家的大公子范三拔,范大掌柜,诸位多多亲近。”
第344章 学生罢课、商人罢市
范三拔对众人作了个罗圈揖,含笑道:“三拔见过诸位掌柜。”
下面商人都是还礼,很多人抑止不住内心惊讶,jiāo头接耳起来。
久闻山西介休范家之名,彼明初便在边塞进行贸易,传至其父范永斗时,已是张家口一带有名的大商人。也是最早与满洲人贸易的商人之一,史载其“与辽左通货财,久著信义”,也是清初顺治策封的八大皇商之一。
传闻范家家资数百万,粮食、棉花、食盐、布匹、煤炭、茶叶、药材无不经营,特别以粮食棉花为重。族内人才济济,晋城、长治、祁县,太原、大同、张家口等地无不设铺。
他们家族jīng通数学、珠算、会计等计算技能,还有大量的语言天才,族内很多人通晓大明各处方言,塞外满蒙诸语,甚至后世与俄罗斯贸易后,他们中还涌现出大批jīng通俄语的人才。最后贸易发展到欧洲后,族内又多人jīng通西洋各语。
这种本事,其实当时山西各地商人普遍拥有。
范永斗渐老,族内生意,大多由其子范三拔掌理,范永斗的孙子范毓,此时虽然年幼,但也展现出非凡的经商头脑。
山右八大商之名,东路各商人都是如雷贯耳,明末典型的官商一体,官便是商,商的族人便是官。在场众商贾中,有士绅家族,有官吏家族,也有很多军将家族,但对于范三拔的到来,各人还是恭恭敬敬。
不说八大商后台深厚,山右,宣大各处结jiāo官将无数,便是内阁中都有人。对此时的大明来说,只要你有钱财,捐个官身又有什么难事?便如大同镇总兵官王朴,他的官位便是捐来的。八大商之的王家,与之也有密切的关系。
范三拔和气地与众人见了礼,他的傲气是在骨子里,并不在各人面前端什么架子。
引见过范三拔后,张万山再次呵呵一笑,他请众人坐下,范三拔则是坐于客座的首位之上。
待众人坐定,张万山锐利的双目缓缓扫过各人,说道:“今日高会,想必诸位都明白来意。定国将军要收取商税,老夫召大家来,也是商议对策……”
他更微笑看了范三拔一眼:“很荣幸的,老夫请得范大掌柜大驾光临,更壮声势。”
听张万山提到他的名字,范三拔又欠身而起,对身旁各人致意。其实范家在东路的店铺并不是很多,但在张万山邀请其后,范永斗召其子一番商议,范三拔便亲自赶来延庆州,有范家的加入,与会商人都是“士气高涨”
“关系到各位的经营,诸位掌柜都可以说说,该如何应对。”
说完后,张万山稳坐位上喝茶,一双眼睛似闭非闭,只是窥探各人的神qíng。
下面各商人jiāo头接耳一阵,王斗要收商税,在场各人当然没有一个愿意。虽然他们日进斗金,但要从他们腰包中掏出一两银子,都没有一个人舍得。
其实他们对王斗的忧虑不单是征收商税一条,关键还有王斗将严查边关,禁止私贸的决定。对各人来说,这比征收商税还严重。只是这条不好公然反对罢了。
毕竟自崇祯七年俺答部归顺后金后,大明朝廷就下令关闭互市,严禁边贸。虽然禁令有若一纸空文,各镇走私仍然非常猖獗。但王斗打着这个旗号,明面上各人却不好反对。
但这商税与众不同,不论是士人阶层还是商人阶层,都可以打着与民争利的旗号qiáng烈抵制。若能将王斗压下去,或许王斗非但不敢征税,便是严禁边关也不了了之。
下面各商人相互jiāo换眼神后,一个长像颇为文雅的商人站起来,却是延庆州知州吴植的族人吴越。吴知州在延庆州就任后,立时jī犬升天,家族子弟纷纷赶来,购买田地,开店设铺,诸多赚钱“cháo流”他们同样不甘落后。
吴越摇头晃脑道:“定国将军此举是与民争利,岂不闻万历朝商税之祸乎?征榷之使,急于星火,搜括之令,密如牛毛。无赖亡命,附翼虎láng。东路本就贫困,各位掌柜做点买卖也是不易,若定国将军开征商税,只恐得陇望蜀,今日征十文,明日征百文,后日征百两,到时诸位家破人亡就在当日,此举万万不可。”
下面商人纷纷赞同,见得到众人肯定,吴越略为谦逊状地停下来,对众人示意,然后眼中闪过一丝yīn冷之色:“定国将军毕竟年轻气盛,处事有欠思虑,做下此等民怨沸腾之举。听闻东路士子对将要开征商税皆是义愤填膺,他们将联名向兵宪进言,并联络东路各处儒学,集体罢课声讨,以示自己挞伐之意!”
如一声惊雷,在场各商人都是兴奋地jiāo头接耳,士人行动起来,这是好事,作为他们家族之人,也该有所表示了。
范三拔端坐自己位子上,一直观察各人神qíng动静,此时他微笑起身,对张万山拱了拱手,然后对众人道:“诸位,晚辈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他如此客气,众商贾忙道:“范大掌柜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范三拔微笑道:“定国将军大名,晚辈在山右也有所耳闻,其坐镇东路,剿匪屯田,这是好事。百姓赞许,大伙也可安心买卖,可能是小人怂恿,定国将军一时糊涂,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
他说道:“饱学士子已然行动,我等商贾也不可落后,为今后东路的太平,晚辈提议各商家集体罢市,以示我等愤慨声讨之意。见民qíng汹涌,定国将军定然瑍然醒悟,以后众掌柜又能安心经营了。”
众人纷纷叫好,皆言范大掌柜果然老成谋略,对他们言,商人联合罢市,这可是一个大杀器。
嘉靖年时,政府曾禁止各处铸私钱,结果各处商人联合罢市,货物飞涨,政府无奈,其禁遂废。万历年,眼下的崇祯年,官府每每要从商人手上收税时,只要商人一罢市,官府便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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