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想只当为将来的孩儿积些福德,此时倒不与容瑄为难,转身却要去张罗。
末及门口,便被容瑄唤住:“我不要紧,不必请大夫过来。”
“真的不要紧?”戡明皱起眉头。容瑄正抬起头看向自己,脸色惨淡青白,眼神却明亮清明得有些怕人。这片刻之间,他额上已经泌出薄薄一层细汗。按在肚子上的手指更是白得几乎透明,隐隐可以看见其下青色的血管。这模样,总不能说不紧吧。
钶笕也在一旁轻声劝:“还是请大夫来诊过,这才妥当些。”
容瑄只是摇头,执意不肯,又忍了片刻,等腹中胎儿过了兴头渐渐消停下来,自己擦尽了泪痕。左右看看这并不是自己房间,这就要下chuáng。
纵然钶笕拦着不让他起身,无奈容瑄执意而为之下,又有谁能勉qiáng得了。只得任由他摇摇晃晃下了chuáng,在戽间中央站稳。先向两人各自躬身拜了一拜。
“两位今日援手,容瑄必定不忘。”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沉静了不少。“皇上不幸罹难,正是中洲举国大丧之时。再无暇招待两位王爷,亲王若要回国,还请尽早启程。”
戡明看他突地镇定下来,没头没脑说这番话。先怔了怔,想了想回过味来,这是在惦记着自己方才说要趁机纵兵打入关内,烧杀抢掠如何如何的话呢?分明便是下逐客令了。心里顿是不痛快起来。
再一想,不对。容瑄你现在可还在我们手上呢。居然就反过脸来要赶人了?
戡明登时便怒。
钶笕也听出容瑄话里意思。容瑄自小家教甚严,兄长教导的都是尽忠报国民生疾苦的道理,他自己向来又自律甚严,家国天下从来是放在个人之上。说出这番话也不奇怪,
只是钶笕纵然明白其中大义所在,任免不了觉得有些尴尬。再看戡明脸色一沉眉头竖起,一面苦笑,暗地里悄悄拉了他一把。
戡明不得发作,心里到底不痛快。忍不住怒道:“这还是我房间呢!你也赶快回去。”才出口他便后悔,这话也实在太过于小家子气。想想容瑄历此伤痛,一时言语不慎也是qíng有可原的,自己更应该不与他计较,如此显得宽宏大量,更能在钶笕面前长脸。
容瑄却没留意。他虽然qiáng迫自己镇定,可有些事不是想镇定就能镇定得下来的,几句话浑浑噩噩说完,自己也怔怔站了一会,听戡明这般一说,才像猛然回过神来,便要告辞。
“算了,你就住在这儿吧。”戡明看着他摇摇晃晃,皱着眉道。正是他方才要赶人家走,此时就有些扭捏起来。悄悄看了看钶笕一眼,见后者并无不悦,顿时放心,大度的摆了摆手。“反正都是客房,在那儿也一样。我们过去住也是一样……你也不用多想。”
容瑄也无力多做推辞,默默点头应下。
他神色虽然哀痛莫名,qíng绪还算平静。钶笕心道让他一个人静静想一想也好。随着戡明一道出去。
四周安静下来,几乎针落可辩。容瑄在房子中央呆站了一会,低头见从钶笕那儿拿过来的酒瓶还一直紧紧抓在手中。只因握得太过用力,指节都有些微微发白。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拨瓶盖,却接连几次不能拨开。容瑄茫然中微微有些诧异,怔怔把手举到眼前,只见手在不由自主的微微颤着。他自己却并未发觉。
此时倒还能对自己苦笑一番,索xing用牙咬住瓶盖,勉力拨出。瓶中还剩了半瓶多的酒液。他仰头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戡明好酒,且好烈酒,像桂花酿糥米酒之类的他连看都不看,这盖世中所装的,原本是陈年的竹叶青。
容瑄浑浑噩噩的也不留意。酒才入腹,便觉得从喉咙到胃里皆像是烧起一团烈火,分明该是胃中一片灼痛,他却觉得最痛的地方却在心口,仿佛破了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大dòng,思绪有如尖刀,将伤处一刀刀割ròu般的剐着。生生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偏生这时候他倒还记起一事,容卓这段时间都不许他饮酒。
江南多雨,他身上受过不少旧伤,有的伤至筯骨。这样yīn湿的天气,本来是不适合他居住的。每到变天yīn冷的时候,受过伤的骨头不免会隐隐作痛。虽不至于不能忍,却也极不好受。
阮伯本知道他不喝酒,只是有次看见,便拿了酒来想让他驱驱寒意,引得容卓暗暗还向阮伯小发了一通脾气。
容卓也知道他不好受,只是费时费力地愿意拿热水给他不用去月敷煨,也不让他却碰酒。他素不爱酒,那时却有几分想要借酒浇愁的心思,不肯承这个qíng,容卓端来的水盆,也不记得被他掀翻了几次。容卓也只是耐着xing子一次次端来。只是不让他喝酒这一点,咬住了便不松口。
如今举目四看,四周的景物因他视线被酒烧得朦胧,摇摇晃晃的有些模糊,却是空无一人的寂静,那里有谁来对他说‘你不许喝酒’这样的话。
第116章
空dàngdàng的房间里,他身侧没有人。
容瑄愣了愣,丢开空掉的酒瓶。踉踉跄跄朝chuáng铺走过去。
离那chuáng铺尚有两步之遥,腹底突如其来的一阵抽痛,被小家伙狠狠踢打了两下。幸而他一手撑住了chuáng沿,这才没有摔下去。
容瑄僵持一会,只觉手脚瘫软得仿佛不是自己。终是撑不住,背靠着chuáng尚滑坐到地上,木然的伸手去腹底慢慢揉着因为胎儿动作而绷紧的地方。
容卓不让他喝酒不是没有道理。大约是受了酒jīng的刺激,原本安静下来的胎儿开始兴奋起来,一直躁动不安,对他聊胜于无的安抚毫不领qíng,在肚中花样百出的翻腾。
容瑄揉了一阵,默默的停下来,这一刻他也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身痛还是心痛,只宁愿自己醉死过去,好不用再尝这般几乎窒息的痛楚滋味。
偏偏腹中胎儿不让他如愿,好像要宣告自己的存在一般,活泼泼的闹个不停。他的手还扶在肚子上,隔着衣服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腹中传来的阵阵动静。随着胎儿的手舞足蹈,腹中一阵阵的抽痛。他却无意再去安抚。
“宝宝……”良久他才喃喃地道,一开口,眼泪便不由自主掉下来。“宝宝啊,我只剩下你了……你乖乖的……乖乖的……我以后会疼你的……”
容卓如此待他,说完全不怨不恨是假的。可是听闻噩耗之时,猛然攥住心脏的痛楚,亦是真的。
他的第一个念头,并没有意识到那是皇帝大行,而仅仅只是容卓这么一个人永远消失了,再不能见到再不能碰触到。那一刻的哀痛悲恸,在他尚未发觉的时候,瞬间席卷,已经远远超越在臣子对于帝王的本份。
那是他从小看大的人。他尤记得容卓是怎样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再至他学武习字。他如何在长兄临去时,允诺看顾容卓,又是如何立志要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立下一世伟业。
容卓自小喜欢缠他,他自今想不透是从何时开始,那种依恋一点点的变质发酵,最终一发不可收拾,使得容卓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都不是一个头脑发热可以形容。
泼天的尊贵和倾天的权势,容卓就那么不管不顾都全数抛下,只带着他怆惶得几乎是láng狈的出逃。
纵然偏执颠狂得让人难以理解,可那深夜里醒来时的添上的衣被是真的,桌上变着花样随时更换的鲜新点心时令水果是真的,更有那小心翼翼百般讨好变是真的……
那人毕竟是帝王,虽不是万世明君,也算是难得的开明君主。他在万人之上,却还是皇上的臣民。他又有何德何能,拿什么抵得过让皇上抛下江山社稷罪过。更使得容卓不得善终。如今连骨骸都没处去收拾。
他一遍遍地想见火苗是怎样一寸寸的舔上肌肤,将血ròu化为无有。将所有的执念爱憎,全化做飞灰。如若能选,他倒qíng愿当初就算自己委屈些,也总好过如今感同身受的这个结局。
桌上的烛台扑地一闪,最终熄灭。
容瑄好不容易qiáng撑的镇定终于在黑暗中全数分崩瓦解。伪装平静的面具终于化作乌有。
“容卓……你怎么就不知道要逃……”他在地上慢慢蜷起身子,终于哽咽。“你怎么就那么傻……这世上有什么是值得你把xing命都赔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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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条江河在南郡境内汇聚,水面越发显的开阔平缓,两岸的山峰却更为险峻高耸。
皇上匆忙中调来的大都是骑兵,更没有战船,只能纵马一路沿河追赶,如今山道岖崎难行、再想追上他已是痴想,更何况此处也是他的地盘。
刘敬亭这就吩咐各处船只皆放慢速度,停在江中。一旁人本想劝他及早回城早作防备,却见他神色yīn郁难测,只得住了口。
等到当夜,果然等来刘广乖了轻便小舟。抄便捷的水道赶上来。
刘敬亭见他只有只身一人前来,不见容瑄的影子。神色先就yīn郁下几分,却还隐忍不发。屏退了下人,先听他要如何说词。
刘广对他实是忠心耿耿。虽看他面色不善,却还是凭着一分为人臣的本份进言。坦言自己是如何放走容瑄的一应经过。只劝世子以大局为重,不该再纠缠于个人恩怨,招至不必要的外敌。
刘敬亭听得是他放起容瑄,再听不进别的话去,只觉自己一番伎俩谋划,皆是败坏在这该死的奴才身上。非但不领他的qíng,反而心中恨意大炽。
几名随从正守在船沿上,突见二楼上的窗子一开,刘广倒摔出来,借着窗中透出的灯光,照见身后洒着一串血珠子,直直掉入江中。
刘敬亭从窗中露出脸来,见几人惊疑。哼了一声道:“此人领弄王府恩qíng,不知报恩,反而暗中通敌,死有余辜。”
随从面面相觑,片刻才齐齐低头,一同应了声是。
刘敬亭也不和他们多辩,吩咐即刻起锚上路,再不作停留,一气只奔南郡都城而去。
刘广掉入水中,却一时未曾就死,原本他天生异禀,心脏比常人偏了三分,背后那柄尖刀虽扎得深,却还没伤极要害。只是他伤后又在江中浸泡,血流得多了,勉qiáng泅水游至岸边,挣扎着爬上岸边,登时全身再无半分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也是他命里不当绝,天色方明时,就一队人马急匆匆沿河赶来,顿时有人眼cháo头,见河岸边芦花丛中倒仆了一人。
上前一探,见还有气,也就将人给救了。
这一队人马正是容卓等人。皇帝盛怒之下,立即点起人手穷追不舍。可惜仓促中不及备齐船只,一路沿河追赶,纵然日夜兼程,总还是慢了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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