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邵可微带着军图和孩子逃走时,脑子只是一片空白,机械的吩咐冷究将他的妻小安排好,他一个人颓坐在即倾的平成王府中。王府家将要去追,他才蓦然惊醒拦下,让她走吧。
让她走吧。她还带着孩子,若是被抓回来,她和孩子都得死……他舍不得。国,家?安晟悲意苦笑,他是丈夫,是父亲,让他自私一回,即使邵可微背他弃他,即使知道那张军图何其重要,让他来担着吧。
燕国七万铁骑为先锋挥军南下,他被关在天牢曾请命退敌,可惜他的父王却是不相信他了。他如行尸走ròu般在天牢里,刑罚去了他半天xing命,安繁来劝也劝不动他,众叛亲离的滋味让他失了生念。他悲哀的想,既然邵可微想要,纵然被背叛,也都给她吧。
这爱的代价实在太大太惨烈。
直到安繁说出邵可微没追回来,可是却追回了她yù带走的孩子!
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安晟的心中仿佛有什么堵着,让他呼吸和心都乱了起来。他不知道他自己在想什么,心中念着什么,空dòng麻木的答应了安繁领兵退敌。
带着重伤的身体,他击退了入侵的燕军。然而胜利却没有让他喜悦,极目望去,天地一色,红得刺目。他低头,脚下的血河弥漫在他的双目中,他该如何去爱?
他不能爱了。他活着便不可以再爱。
这么多的人命,他不该自私。他凡事应以国为重!
那火场救下的孩子,他如何能善待,他的苛责里何尝不带着恨,他折磨的,是彼此。
燕亡了,爬满心口的密匝恨意渐渐褪去时,取缔恨意的是如万蚁啃噬的刺痛他才知道,他即使不敢去触碰不敢去面对也终究是逃不掉。他还是爱,爱那个让他跌入万丈深渊的女子,更……爱他们的那个孩子。
他蒙蔽自己的心,让自己的qíng感颠沛流离,迷失在了沧澜恨海中。
是啊,他明明可以不让那孩子受那么折磨的。
明明是他的错。
他心痛得无以复加。
夕阳西斜,蔚蓝的天边层云如被火焰燃烧般,形成一簇簇金灿烂漫的晚霞。
一小婢女拎着几副药来到福宅,才到垂花门便愣住了。一白色宽袍少年倚坐在廊下,似是刚洗浴完,长发略湿未束,如浓稠墨砚,写意泼洒在背,眉如漆绘,英气又润和,不带一丝凌厉之色,鼻梁挺直,有些苍白的脸色在夕阳余晖映衬下似乎带着些血色,双眸阖着应是在小憩,长睫在眼睑上投下细碎的yīn影,一双薄唇微扬似笑非笑。
小婢女立即羞红了脸,敢qíng这俊公子知道她在偷看。拎着药往靠近垂花门的廊椅上一放,小婢女不敢再直视子懿,只窘迫急促道:“曾……曾大夫让我来送药的!”说完便风也似得跑走了。
待小婢女走了,子懿才起身弯腰将药拾起,一声懿儿便从头顶传来。
子懿手一顿还是将药坦然提起,直身低头道:“王爷。”
安晟看了眼子懿手中的糙药,温声问到:“又生病了?”
子懿抿唇浅笑,摇摇头,“只是前两日的烧有些反复罢了,无碍。”
安晟闻言自然将手心抵上子懿的额头,触手温凉并不烫。
子懿微微仰了头道:“子懿已经退了烧,王爷不必……”担心吗?子懿的眸子略微黯淡,继续道:“王爷不必在意。”
安晟道:“别太累了,好生休养,缺什么与父王提。”说罢安晟又觉得子懿根本不会跟他讨要东西便又道:“明日我让林中送些人参灵芝来。”
子懿本想拒绝却又觉得无用,便改口询问:“王爷可要喝茶?”
“不必麻烦。”
“王爷可是有事?”
“我只是想来看看懿儿。”安晟坐在了廊椅上,拉着子懿也坐了下来。夜幕压着夕阳渐渐沉没山间,失了照拂的晚霞不过是暗淡普通的云。
“懿儿,你想要兵权吗?”
子懿反倒有些无措来,可沉敛的样子看不出分毫端倪。
子懿沉默安晟又问道:“若让你领兵攻打梁国,你有几成把握?”
子懿低眉敛目,估算着道:“五成。”
五成太低,这意味着若想要胜利,必须要用血骨去铺路。但是安晟明白梁国地势复杂险峻,排兵布阵更要讲究,换做是他,他也未必能有高于五成把握。
“懿儿,还记得你曾在无名冢前起的誓言吗?”
子懿的长睫轻轻的颤了颤,没有迟疑,平淡的道出那曾篆刻在骨,烙在心间的誓言:“安子懿此生只为赎罪,不可享荣华,不可图富贵,不可怨恨背叛,不可妄弃xing命,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安晟凝眉沉肃道:“父王只要你记住八个字——不可背叛,不可弃命。”
第99章
曾大夫默默收拾着诊箱,本想不再理这个不自爱的人,可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
“四公子,老夫还得要瞒多久?”
子懿替曾大夫收拾针灸包,淡淡道:“直到我死。”
一听到死字曾大夫气得胡子飘飘,“胡扯,死什么死!再说了王爷知道了我的xing命可不保!”他这样欺瞒,王爷的铁血xing子可是会留他xing命?
子懿将收拾到的针灸包递给曾大夫微微笑道:“曾大夫放心,我多半不会死在病痛里,王爷不会知道的。”
曾大夫也曾替那些个将军诊治过,不止一次听过这种话——男儿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怎可卧榻而死!曾大夫只觉得真是气极了,如果是他的儿子,他一定要按着揍一顿,这么不开窍。可出口的话依旧是关切之意满满,“有没有好好喝药好好休息?”
子懿笑着乖顺点头,曾大夫最是不抵子懿这般笑,唉声叹气道:“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我妻儿在哪?”
子懿看着曾大夫的眼睛清澈澄亮,“事qíng结束后。”随后又补到:“假如我不在了,会有人告知大夫,不必忧心。”
曾大夫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少年,极不qíng愿的说道:“公子守信,老夫自当信守承诺。”他终归还是偏心。
安晟在屋子里踱步,眉头一直深锁着。突然猛得驻足,命冷究将安子徵唤来。
安子徵刚从演武场出来,大汗淋漓,一只脚才迈进屋子便朗声问道:“父王找我何事?”
安晟扇了安子徵后脑勺一巴掌,嗔怪道:“没规矩。”
安子徵努努嘴,低下头,换了恭敬的调子再次问道:“父王寻徵儿所为何事?”
安晟思绪繁杂,不愿与安子徵玩笑,“近来天气炎热,你娘最近身体也不好,父王合计着让你陪你娘亲去陆华山避避暑。”
安子徵眼睛一亮立即缠上安晟兴奋问道:“父王也去吗”
“父王诸事缠身,等父王忙完吧,你们过几日便启程。”
安子徵悻悻道:“好吧。”说着鞠躬要出屋子,安晟心中一紧突然又道:“徵儿!”安子徵不明所以然的回身,一脸疑惑。安晟认真jiāo待道:“徵儿,好生照料你母亲,还有,我让冷究与你们一同去。”
一旁的冷究微微惊讶,却未置一词。
饶是安子徵粗大条也觉得不大对劲,冷究可是父王的贴身护卫啊。安子徵低低问道:“父王,是不是有什么事?徵儿长大了也可以为您分担分担的。”
安晟听安子徵的话转而笑颜逐开,抚摸上安子徵的头顶,“无事,父王只是觉得你最近不怎么乖,惩罚你而已。”
安子徵立即生气跳开,“我哪有不乖!”
“不学无术。”
软肋,安子徵投降。
安子徵一走,冷究便忍不住问道:“王爷把三王子安排走了……是不是很危险?”
“以防万一罢了,我未必能护得住他们。”稍顿了下安晟道:“你也不必担心,还不到最糟的时候。”
离出征的日子并不远,安晟与子懿很多时候都是在营地大帐里议事,谈的内容几乎不离征战的事宜,从地形,兵力到梁吴两国较有名的领军将领,他们都探讨了一遍,也几乎再没有闲暇时间去想别的。
两父子再未说过战事以外的话题,连棋都未再下过一局。
出征祭祀,祭天祭地告庙后,安晟与子懿各领四十万大军,子懿朝西面梁国进军,安晟则往西北面的吴国推进。
梁国主帅huáng责望着对面大军中昂立着的夏国主帅,熹微覆身,银甲流彩夺目,竟是神威凛凛!他依然记得这个窃取尔城粮糙,将他当猴子耍了两遍,让他蒙奇耻大rǔ的少年将军。huáng责握着的拳头咯吱作响,腮帮因咬牙忍怒而微鼓,此刻两军相拒在并不平坦的丘陵地带,他虽较占优势却也不容他大意。
对面这个人,可是半年内就灭了祁国。
两军jiāo战,各有损失,huáng责横眉怒目虎视那立在军阵之后的白马主帅,又看了看夏国的先锋将军勇不可挡,不住询问身边将士,“此乃何人?”huáng责身边的将士遥遥一望立即回报:“报将军,此人乃夏国老将李立忠之子,广武将军李斯瞿,年少英勇,武艺超群。”
李斯瞿?这安子懿也真是会用人,新将都敢用在前锋。huáng责目光如炬,想着去年秋分曾与安子懿在尉城jiāo手,被挑下了马心有余悸。可那时安子懿不过无名小卒,一年的时间里这人名声鹊起,甚至他对祁的几场战役都被视为典范。
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他领军二十余载还不如一个后起之秀。这人,不容小觑。
huáng责紧张的观察着战况,夏国军势雄壮,思来想去深觉必须保存实力,便立即下令鸣金收兵。之后便退兵严守夜关隘口,不再出关半步。
夜深露重,李斯瞿看军中大帐依然灯火明亮,不住的摇头,他早已听过其他将士谈论在攻祁的那半年里这个人如何废寝忘食。也是,否则区区半年的时间如何能拿下祁国,当他是神祗吗。
李斯瞿叹了口气掀开帘帐。
子懿从沙盘中抬首,看到李斯瞿浅浅的笑了笑,看起来颇像是在应付。
李斯瞿来到沙盘旁,两手撑在沙盘边缘微微俯身看了一下斥候侦查地形做出的地势图,也沉了心思。无怪梁国有恃无恐,这里的地势多山岭峡谷,植被茂密,易埋伏,大军且不说攻城,就是攻城需要经过的道路都艰难重重。
两声轻咳唤回李斯瞿的思绪,李斯瞿偏头望了眼子懿,只见子懿依然认真的看着沙盘里的地势,只得又叹了口气开口道:“子懿,秋夜寒凉,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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