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指尖尖,带血的双手猛地向咽喉处掐来的时候,宫棣身子一颤,陡然惊醒,背心汗湿薄衣,额前冷汗涔涔。抬起虚软的手盖在眼睛上,转头想叫人送一杯茶,“来人”两字尚未出口,已化成一声惊呼。
一个人正伏在他的chuáng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那是一张狂狷中带着艳丽的脸,修眉斜飞入鬓,一双尾角上挑的凤眼波光流转,妖魅带笑,看起来真是风qíng万种,修长的手指正优雅无比地拨弄着宫棣的额发,嗔道:“你看你,没我照应,竟瘦小成这个样子。”
宫棣只觉得头嗡嗡地响了几声,眼前一阵发黑。那是被这人给气的!!
听他的口气,如此熟捻亲昵,仿佛两人一直朝夕相伴,不过近日才小别而已,而且一开口,便说他瘦小,那是宫棣最最不爱听的话,连皇上都不敢当面挂在嘴边说。
啪得一声打开他的手,宫棣坐了起来,将头发甩到脑后,冷着脸道??“凤阳殿下,半夜三更来见我,这是你们邺州的礼数?”
凤非离格格笑了起来,偏着头觑了觑他的脸色,将身子腻了过来,在他耳边吐着气道:“生气了?你还是这样,那么容易就生气……我听他们说,你这几年都没怎么发过脾气,害我还有点担心呢……现在看你这样,好像人还是活的,真是高兴极了……”
他倒是高兴极了,宫棣却被气得发晕,听听那是什么话,倒好像如果他不经常发发脾气,人就是死的一样。
“好啦好啦,不生气了嘛……”凤非离蹭一蹭地撒着娇,明明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还学人家扮可爱,尽管朱宫棣不否认他的模样的确带着妖异的美丽,却还是做出恶心地样子倒回chuáng上,连他不来迎接的无礼举动都不想追究了。
“我知道你气我没来接你嘛,可人家真的有要紧的事qíng啊。”凤非离推推背对着他的朱宫棣,将一个红艳盈润,异香扑鼻的果子递到他眼前。那果子晶莹明亮,就仿佛是薄薄一层玉,裹着透明的胶冻一样,可爱极了,朱宫棣以前,竟是连见都未曾见过。
“你看,这是只有邺州境内深山中才有的霜果,这一个是株百年霜树上结出来的,整整一棵树上三年才会结这么一个,三天前才成熟。我不放心让别人去,所以亲自跑到山里面去摘,马不停蹄连觉都没睡,就怕赶不及送你。吃了这个霜果,以后你就百毒不侵,谁也害不了你了。人家对你这么好,有没有一点感动啊?”
朱宫棣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似陌生似熟悉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凤非离已径自更紧地偎了过来,剥开手中的果皮,笑着塞进他嘴里,亲昵地问道:“好不好吃?很甜吧?”
宫棣只觉得一股如蜜般甘凉的汁液在口中化开,不知不觉就点了点头。
凤非离用衣袖拭了拭他的嘴角,将他的身体向chuáng里推了推:“好累哦,我们睡吧。”
“睡?”宫棣吓了一跳,“你要睡这里?你自己有屋子吧,想睡回去睡!”
凤非离斜吊起一只眼睛看他,嗔道:“你好狠心哦,人家为了你累得动都不想动了,你还赶人家走长长的路回自己屋里去睡冷chuáng。没良心的,我偏不去。”说着便爬上chuáng来,紧紧抱住宫棣,不理会他东挣西打,怡然自得地闭上了眼睛。
大皇子殿下踢打一会,觉得没力气,反而也不是没被他抱过,只有认命地不动,将身体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却气愤地发现那个烂人居然长得这样高,竟可以将他完完全全包裹在怀里,心头又是一阵火起,尽力向chuáng里睡去,想拉开一点距离。
第二日睡来时凤非离已不见人影,只有口齿间尚留下霜果的清香。用过早饭,一个凤阳执事前来禀告说凤阳王很快会来拜见大皇子,于是朱宫棣在大厅边喝茶边等他。
茶已饮下半盅,人还不见一个,宫棣已是心中浮燥,但面上却丝毫不露,慢慢踱着步来到阶前,在大厅前的小院中闲走。
这时假山后传来的阵阵私语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两个听差的凤阳小宫女,没有想到他已出了大厅,正闲来无事小声聊天。
“那个就是大皇子殿下啊,听说他怎么怎么厉害,怎么怎么冷血无qíng,谁知一见面,竟是这样漂亮文雅。”
“是啊是啊,看起来脾气也蛮好的样子,没听见他骂过下人。咱们主子丢下他没去迎接,今天又迟到,他居然也不发火。”
“说起来主子也真是过分了点,虽然说除了添麻烦外朝廷也确实没给咱们邺州什么恩典,但人家毕竟是一朝的皇子,主子为了陪那个歌jì让人家在这里等,也实在失礼了点。”
“听说那个歌jì小蝶,长得真是倾国倾城,还能歌善舞,色艺双全,怪不得主子迷她,迷得这整整三天没出她的房门,连大皇子来了也不去迎候……”
接下来的话朱宫棣已听不下去,他飞快地返回到厅上,气得胸口一阵阵疼痛,抓住一只椅背,用力到指节发白才控制下自己想砸东西摔东西的yù望。
从小被他骗,明知道那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居然还是傻乎乎地信了。他那样无礼,那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仅没来城门口迎接,还整整一天将他丢在驿宫里不闻不问,可自己倒好,竟然被他随随便便拿来的一只果子就摆平了,不但没再生他的气,还宽容地准许他昨夜与自己同榻而眠!!
阶前传来脚步,轻柔低沉的嗓音响起:“让你久等了……”
朱宫棣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盅,扬手便想向他丢去。冰凉的茶水顺着手臂流到地上,他的手突然顿住。
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份。
那不仅是幼时的伴读,普通的臣子,那是本代的凤阳王,是一翻脸就可能倾覆江山的凤阳王,是他必须征服和利用的凤阳王。
茶盅被无力地放回了桌上。朱宫棣面向逆光而立的那个人,努力调整了表qíng,挺直脊背。
“为什么不砸?”凤非离的声音中带着些冷冻过的温度,“你明明很生气,很伤心,为什么不骂,不哭,不砸东西?”
他轻轻一挥手,一条半人高的大狗走上大厅,嗅了嗅地上的茶水,舔了一口,摇尾还没走出三步,立即四肢抽搐,倒在地上,蹬了蹬腿,就再也不动了。
“你的茶里,放了极品的鹤顶红,足以毒死七个成年人。但你没事,因为昨夜,我已给你吃了百年仙霜果。这三天我的确是快马加鞭去深山采果,而你刚刚所听到的,才是我故意叫她们那样说来骗你的。”
“你……你gān嘛要……你这人有病啊……”朱宫棣瞪着死狗,一时不知该怎样反应。
“我没有病,是你病了。”凤非离走到他身边,“每年邺州派人进京上贡,回来时我都要问你的近况。他们说你过得非常不好,一年比一年糟,变得即不会笑,又不会闹,慢慢地连怎么发脾气,怎么哭都不会了。我听了,觉得真的很担心。”
朱宫棣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感觉有两条手臂缠上自己的身体。
“那年我走时明明跟你说过,实在不行,就到邺州来找我,你怎么不听,非要自己一个人撑着,撑到现在,病成这个样子,都不像是活人了。”凤非离捧起他的脸,轻轻地亲了一下,见他怔怔的,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我哪有过得不好,我明明再好也不过……”朱宫棣慌忙伸手推他,结结巴巴地说着。
凤非离叹息着摇头:“你还嘴硬,这次你来我就试探了一下,果然病得不轻。看看刚才,你已经气成那样,还是拼命忍着,想骂想打想哭,又不敢打不敢骂不敢哭。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会把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变成现在这样,遮掩着自己的伤口,害怕被人当成攻击的弱点。”
朱宫棣只觉得胸口一痛,坚冰般的内心仿若被人凿开了一个小dòng,令他感到非常的害怕,不自禁地就想到那次被诬下狱后,母后偷偷来看他时说的话:
“宫儿,无论别人怎样拷问你,千万不能发怒,如果你发火,他们会对皇上说你心虚,也不可以哭,你一哭,他们会说你畏罪,你要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让别人看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你有多愤怒,多恐慌,这样他们就会以为你还有不为人知的底牌,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你要记着,一旦你的罪名被坐实,母后和琛儿,全部都会被你连累,所以你一定要忍,绝不能再让人看见你任何一颗泪、一滴血,你明白吗?”
他当然明白。cháo湿的牢狱,成堆的蚁虫,冰冷发馊的饭菜,彻夜不能眠的寒冷,他宁愿被人碎尸万段,也不能让母后和琛儿,也来受这样的苦。所以从此之后,他变得冷血,变得残忍,变得没有表qíng,没有眼泪,变得忘了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刚刚有些沸腾的血渐渐凝住,朱宫棣生生将已快涌到眼眶中的泪水bī了回去,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凤阳殿下。我奉皇命前来敕封,你这样未免太无礼了吧?”
凤非离皱起了眉头,表qíng有点失望:“这里是邺州,是我的地方。我是徐熙,是从小就喜欢你的朋友。我可以帮助你,可以保护你,永远不会背叛你,为什么在我面前,仍然bī不出你一点眼泪?你的心已经冰冻太久,封存了太多的yīn暗qíng绪,如果再不发泄发泄,也许就真的从此不会再像普通人那样跳动了,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失去你。”
朱宫棣开始用力挣扎起来,虽然内心yīn沉的声音告诉他不要相信、不要相信,那个人从小骗你到大,怎么可以相信他喜欢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不会背叛与出卖,但渐渐发烫的眼眶却预示着qíng感的大堤已摇摇yù坠,再不离开这个人,可能就真的支持不住,真的会将面具后惊恐的少年,赤luǒluǒ地展现在他面前了。
凤非离高高挑起斜飞的双眉,一双凤眸中闪出五彩般的波光,他牢牢地将无所适从的朱宫棣锁在臂间不容他逃走,一面低下头,温柔地将嘴唇贴上他的额头。
“放开我……放开……”大皇子的声音越来越软弱,渐渐带了哭腔。早已记不得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所以惊恐地发现随着第一颗泪珠滴下,竟有无数的哀伤与怨恨奔涌而出,如同开闸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怀里拥着开始啼哭的少年,凤非离也有些吃惊自己的心居然也会跟着抽痛,疼得像是被人揪了起来。这可怜的生在皇家的孩子,这可怜的生来不够狠不够qiáng的孩子。自己早就知道不是吗,从小他就是这样,顶着一副倔qiáng跋扈的样子,实际上却心软、轻信、能忍耐,爱护弟弟,容让朋友,偏偏自尊心又高得出奇,不肯示弱,不肯求助,所以一不小心,便会摔得头破血流。等到摔得次数多了,痛得忍受不住了,那颗柔软的心便慢慢变得坚硬起来,如果不去管它,也许再过几年,就真的会变成一个麻木无qíng的冷血皇族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风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