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_茶深【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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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毓看我脸色不对,直起身来,问:“怎么了,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勉qiáng地笑着,说:“没事,阿毓,我答应父亲给他带信,你好生休息……”我哆哆嗦嗦扶着chuáng榻起来。

  “你怎么了?”阿毓凑过来拉我,我手一抖,把他甩开了。

  仿佛全身上下都不听自己使唤,我抖着膝盖好不容易站起来,浑浑噩噩走出去,走到门槛的地方又差点被绊倒。我心如擂鼓震耳yù聋。

  我的蹴鞠,是我舅舅从苏州带来的,一共两只,一只曰福,一只曰寿,是成双的美意。他给他的小外甥们一人带了一只,我大哥那时候年纪渐长,上了国子监,不屑于这种小孩儿的玩意儿。

  我的那只上面绣的,是寿字。

  我从来不记得阿毓,不是因为我忘了。

  第32章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宫的,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平地都踩成尸山血海。像是极热,内心滔滔如沸,又像是极冷,冷得我浑身毛骨悚然,冷汗透了一身。黎明将至,天边浮起一道白,露水落在身上凉意渗进骨头fèng里。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回家,咣咣咣地砸门。家里的仆妇都被我吓了一跳,我娘在门口迎我。“诶呀,你这个死孩子,吓死我了,不是明天回来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我铁青着脸不理会我娘亲和仆妇们,直接进了我二哥的院子,我二哥去山西赴任之后,他的院子能带的东西都带走了,我娘叫人把院子锁了。我用力拉了拉门上的锁,吼道:“谁锁的?!”

  家中的仆妇不敢搭话,我娘素来最溺爱我,也不问缘由,连忙叫人:“来来来,给三少爷把门打开。”她上前拿着帕子要给我擦汗,我躲开了。“怎么了阿轻?你看这满脸是汗的,有东西放在你二哥这儿忘了?诶,更衣之后慢慢找不行吗?”

  仆妇把锁打开,我立马一脚跨进去,直奔我二哥的书房。他不似我这么顽劣,什么东西都好好收着,对人恭敬,一切做得井井有条。

  我推开书房的门,急火攻心,差点被飞尘呛死,我扶住膝盖猛咳。我二哥才走了几个月,书房已经开始生尘了。

  我红着眼睛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到处翻,我们小时候用过的字帖,被我折断的风筝,三兄弟一起扎的花灯,被人小心妥帖地放在柜子里,从这些陈年旧事的物件深处,我颤抖着手,指尖勾到了那只和我的似是而非的蹴鞠。

  我咽了口唾沫,瞪大着眼睛把那绣着字的一面转过来,一个端端正正的福字。

  前缘尽误。

  我娘急匆匆进来,见我瘫坐在椅子上,连忙问:“阿轻,怎么了?”她摇摇我,我呆若木jī置若罔闻,感觉手脚都是冷汗。

  我娘扫了一眼被我翻得一地láng藉的书房,惊叫:“诶呀,莫非是皇上不肯轻饶你二哥?!阿轻,你说句话啊!”

  我仿佛一个溺水者,被沉重的秘密压进水底,半点声息也不透。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天光晃动,汨汨有声。我深吸一口气,说:“娘,我问你件事……”

  我明知事qíng已无回旋余地,却不信邪,偏要眼睁睁把真相架在自己眼前,如同张目对日,眼前血红一片。“我舅舅拿来的这两只蹴鞠,可是市面有卖的?”

  我娘惊奇于我怎么会翻出这种陈年旧事来,但是见我脸色不对,想了想,还是说:“你舅舅有一友人,做了两只送他,料子都不是市面上有的,不过要说世上独一无二,倒是不会,这门手艺,苏州当初大约有十人能做。只不过是你舅舅得了这两只蹴鞠,想到你和轩儿,让你舅母在上面绣了福寿二字,这才送来的。”她看了我一眼,说,“怎么?蹴鞠有什么不对?”

  我不由得冷笑起来,一松手,那只小小的蹴鞠应声而落。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gān巴巴地咧着嘴,笑着笑着,觉得喉咙发gān,眼睛刺痛不堪渐渐模糊。

  蹴鞠没有错,错的是人。

  我二哥从小就惊才绝艳惯了,我从未想要和他比,我到底不如他。

  我咳了几声,假装不知道自己声音的异样,问:“娘……”

  我话音没落,府上父亲身边的张管事匆匆进来,跟我娘说要我一家去接旨。

  我娘大惊:“大清早的接什么旨?”

  张管事说:“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夫人,老爷正在前院等着呢,宫里的公公马上就到了,老爷让您携着三少爷一起去接旨。”

  我跪在前院,麻木地盯着地面,行尸走ròu一般听着宫里来的公公展了huáng绫,内容我心里有数,阿毓大清早就派人来颁旨,不就是为了安我的心,怕我忌惮他,怕我不信任他。

  只可惜,他一片真心,我受不起,我不敢要。

  我爹老泪纵横接了旨,我大哥把他扶起来。打点了来的一行宫人,这才搀着我爹,轻声劝慰着。

  我爹他好像瞬间就老了。从一个铮铮铁骨的诤臣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没了我爹,我哥的军机处坐得也不会安稳,只怕日后明枪暗箭更多,擢升更难,仕途险恶。我宋家三代为官,怕是要断在此处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我二哥至少是能活着回到京城,一家团聚。

  我娘大概是事前我爹没同她商量,今日才知道我爹丢了官,捂着手帕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大哥看了我一眼,我连忙去搀着我娘,一家人慢慢走回去。

  幸而我娘xing子豪快,攥着手帕走到前厅坐下,喝了口冷茶,不一会儿就自己想通了,红着眼睛把管事的仆妇叫进来:“赶紧派人给二少爷送信,如今天气也暖了,还是尽早回来,越早越好,柔芝身子沉了,路上难免凶险。”

  仆妇回:“老爷已经吩咐了,夫人放心,二少爷还有十来日就回京了。”

  我娘坐不住了,连忙站起来,说:“那还等着什么?赶紧把二少爷的院子开了透透气,该换的帘子帐子换了,轩儿这次回来,指不定要添置许多,随我去开库房,我去点点。”

  女主人放下了,立即风风火火忙去了,只剩下我们爷仨坐在厅里个个不住的失意。

  我大哥说:“爹,您年事已高,就当是告老还乡,周围的先生们,知道内qíng的没有不说您一心为国的,您也不必太过难过……”

  我爹闷声闷气地说:“阿轻,皇上说了什么?”

  我站起来,内心惶惶,说:“皇上,皇上没说什么。”

  我爹叹了叹气,摇摇头,说:“你们出去吧。”

  我和我大哥告退出去了,留下我爹一个人,我惶惶然回望,在厅堂里,他孤寂的背影宛如坍圮的枯木。

  他二十岁进士,三十岁入阁,四十岁成为先皇肱骨之臣,六十岁扶持幼帝,恍如一梦。

  我没由来地想,年少走马看花,儒冠多误身。

  第33章

  阿毓抓着我的手,他的手跟雪水一样凉,头顶上的桃花一朵一朵地沉沉下落,像是一颗颗的火星子。

  我垂下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qíng。

  “宋轻。”阿毓轻飘飘的愉快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吻他。“阿毓。”

  阿毓突然抬起头,墨色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嘴弯起一个血红的微笑。

  那双柔软的,血红的唇在我耳边呵气如兰,吐出一个字――

  “杀。”

  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外面夜色浓黑,树影摇晃不止。

  我病了,病得毫无征兆,不知今夕何夕,躺在榻上瞪着眼睛,看着窗棂落下光,白蒙蒙的刺眼。心下如线香落下的一段灰,飘飘忽忽不知所以。

  我娘单以为我是因为我爹被罢官,一时间想不开,找了大夫来看,大夫也说这是心忧成疾,开了几服疏肝理气的药。

  ――心忧成疾,倒也是可笑,我一向拈轻怕重,也算片叶不沾身,何曾如此,万丈红尘拽着我直直向下坠。

  我爹初罢官,家中大小事宜堆积如山,还有门外种种我爹的亲朋故旧要应付,我娘脚不沾地,暂时还没时间理我。我直着眼睛,不想吃也不想喝,听着窗棂外仆妇扫洒嚼舌根,我爹丢了官,我又称病,难免让人怀疑我这是在宫中混不下去了,人人都说宋家失势,大厦将倾。

  阿毓收拾了我家,亲王府怨怼会少些。

  我躺在chuáng上,闭上眼睛全是阿毓和我二哥。

  阿毓墨黑的发仿佛不是淌在我手里,而是我二哥那只拿笔的手;阿毓不是伏在我的膝上,而是我二哥秋兰为佩的膝上;阿毓的眼,阿毓的唇,阿毓的一切一切,我仿佛一个离开躯壳的游魂,冷眼旁观。

  昨日我有多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坐拥全天下最灿烂的瑰宝,今日我就有多仓皇失落乃至啼笑皆非。

  天意弄人。

  我不敢想象阿毓得知真相的样子,甚至不敢去见他,我求我娘让人向宫中为我告假,说我病了要卧chuáng休养,宫里很快就来人还带了太医来。我知道阿毓担心我,可是我只能装聋作哑。

  我日日行尸走ròu盯着窗棂发呆,在深夜里突发奇想,要不我就这样逃走算了,我一向奉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古话,我就这样一个人逃走吧,立刻起来收拾包袱,走到天涯海角去,逍遥山水,隐姓埋名,再也不近皇城一步。这样,就没有烦恼了,这样,就再也见不到阿毓了。

  我把脸埋在被子里,我不想再也见不到阿毓。

  我想见他。

  我却不敢见他。

  他不知道真相,可是我知道了。

  我不骗他,大家同归于尽,我骗他,我于心何忍。

  宫中自从太医走后,竟然也再无消息,好似阿毓真的信我卧病不起,只传了口谕让我好生休养。我浑浑噩噩每日躲在房间里不见人,突然一日听见院外有车马喧嚣的声音。

  我爬起来隔着窗子问院子里的仆妇:“门外是什么?”

  仆妇们正匆匆忙忙收拾着东西,笑着对我说:“三少爷,是二少爷回来了。”

  宛如五雷轰顶,我一时间脑内嗡的一声,掰着手指算了算,也是到了我二哥回来的日子。

  没想到,竟然已经这么长时间没见阿毓了。

  我光着脚就要往外跑,我二哥的马车果然停在门口,还是去时的那架马车,也还是那卷靛青色的帘子。

  “二哥!”我冲过去,我二哥正扶着我二嫂下马车,我娘指挥着小厮把马车上的箱子卸下来。

  我二哥转头见我来了,笑笑:“阿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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