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慕有时,恩怨亦有时。
“大胆!”太后喝了一句,手里的茶杯跟着热茶直接砸了下来,迎头溅了一地的热水和碎片,我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滚烫的茶水缓慢地浸进官服的衣料下,一阵刺痛,我抹了一把脸,把拳头攥紧。
她指着帐外随侍的宫人,道:“皇上来请安,你们这些做奴才的,竟然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是眼里都没有规矩了吗?”她一番环顾,“来人!拖出去杖杀!”
那人未料此番飞来横祸,吓得手脚俱软,跪在庭前一个劲地喊饶命:“太后娘娘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太后娘娘饶过奴婢这回!”那人只知道不断磕头求太后饶命,竟是一个字辩解也没有。
我心头悚然,不敢回头再望,只想着太后这好一出杀jī儆猴,有的是手腕震慑阿毓,若我当初死个痛快,阿毓也不至此番难堪了。
早该知道如此了,阿毓之前做出一派冷淡姿态,不就是为了不被人拿捏吗?
人啊,一旦动了qíng,怕是一粒沙碰到都刺痛,阿毓的壁垒森严固若金汤,一朝被我所毁,如今明枪暗箭冲着他来,谁能护他?
阿毓坐着动也不动,眼皮都不抬,像是那人不断磕头求饶的凄厉喊声他从未听见,半晌,那人早已被拖出了殿里,那惨叫求饶声渐行渐远,阿毓道:“太后何以至此?”
太后微笑,道:“哀家倒想问,皇儿何以至此?”
阿毓垂着眼睛,似眼前千重落花簌簌而下,道:“宋轻是我的起居郎,不在六宫之列,母后这般作为,恐要惹朝中人非议。”
太后道:“皇儿今儿个是怎么了,要和哀家谈起这朝中之事,敢问,皇儿与宋舍人之前所作所为,又如何配得上称之为朝中之事?我坐镇六宫,匡乱反正,不知哪里惹得皇儿不高兴,要兴师动众过来质问?”
阿毓面无表qíng,像是极心灰意冷,活气都要从他愈来愈苍白的脸上悄然褪去,道:“宋轻不忠不义,与我早生罅隙,区区一个起居郎,杀了便杀了,只是太后此番越俎代庖,我到底意难平。”
我浑身一抖,内心又是辛酸又是欣慰,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表qíng。
我宁愿阿毓恨我,可到头来他恨我了,我又打心底里觉得不甘心。
为什么非要走到让阿毓恨我的地步,不甘心,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
太后挑挑眉,道:“哦?皇儿这是要撇清关系?”
阿毓冷笑,道:“本就毫无关系,何来撇清。”他瞥了我一眼,手背在袖中,不再发一词。
太后道:“皇儿是想让我放他?”
阿毓道:“若他是个韩王孙,任凭太后处置,儿子绝不cha手,但他宋轻,是宋氏一门子孙,若太后执意要在宫里鸠杀他,不仅是让宋家满门蒙羞,也是让儿子落得个薄qíng寡幸之名,岂不是扰乱前朝?”
太后道:“哀家只管六宫之事,前朝如何,皇儿休要推到哀家身上。”
阿毓微微一笑,道:“我知晓母后向来克己复礼,从不gān涉前朝,便是如此,才要向母后讨他一条狗命。”
太后道:“皇儿又想如何处置?”
阿毓道:“此番这个背信弃义欺天罔人之人,我此生不想再见到。”他垂头看我,声音泠泠如金石,“你出宫吧,别再来了。”
我qiáng忍着泪,高呼:“谢皇上!”
阿毓冷冷地看着我,口中吐出一个字:“滚。”
第46章
依旧是领头的大太监,依旧是六七人的带刀侍卫,之前是送我进宫,现在是送我出宫。
我回头望了望森森的太后宫,琼楼金阙,珠窗网户,我第一次进宫,只看见了其中三百亭台,龙楼凤阁,那时候觉得它很远,远得就像是在缥缈的云端,是仙人的居所。如今我要走了,才想起史馆的那棵矮石榴树,想起流chūn亭暖意融融的流水,想起紫宸殿夜来风起chuī动纱帐杳然如梦。感觉一觉醒来,一睁眼,又是史馆那高高的朱红色房顶。
仿佛有过海誓山盟,又好像只是童言无忌。
什么往事都被像是一头伏在山间的巨shòu一样的宫殿吞入口中,半点声息也没有。
人生一场大梦,回首几度秋凉。
“宋大人,还看什么,走吧。”领头的大太监讥笑着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轻叹一声:“走吧。”
他们送我出了望仙门,便不再继续了。宫人最远的行动范围便到这里:“祝宋大人以后前程似锦,鹏程万里。”一行人向我拜别。
这些在宫里混成人jīng的,如何不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还依稀给我一个薄面,可谁都心里有数,何来前程似锦,何来鹏程万里。
思来想去,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
我拱手,道:“多谢公公吉言。”
望仙门高大的楼宇城墙都远去,朱红色的厚重大门开了又关,凛然伫立着,不近分毫人qíng。
我从这里出入过很多次,可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
我长叹一声,背着手孑然走了出去。
我爹我娘大抵听到了风声,知道我是被太后遣出宫的,我才刚走到门口,还没想好怎么个表qíng,怎么个姿态,怎么个说辞,门便开了,开门的还是我大哥,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声气,向我招招手,道:“进来吧。”
我爹我娘我二哥都在花厅坐着,下人都被喊了下去,门也严严实实关上了,想必他们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看着我二哥,又不忍地移开目光。生怕自己又想起阿毓。
我走进花厅,一把跪在我爹我娘面前,盯着地面,只道:“孩儿不孝。”
“混账!”我爹手端着一盏茶,劈头盖脸砸在了我面前,我心想躲也躲不过,gān脆也不动。想来真有意思,短短一天,先是太后,后是我爹,我都被茶杯砸了两次,可哪次都没伤着一根毫毛,想来也是命大。
我娘被我爹这一砸吓得捂着心口,愣了一下,转头道:“你生气就生气砸阿轻gān什么!要是砸出个三长两短看你怎么办!还有,宋函修,我告诉你,咱家汝窑香灰胎可就这一对!”她招呼着我二哥:“轩儿,别收拾了,一会儿叫下人来弄,仔细别伤了手。”
我爹转而跟我娘发脾气:“你懂什么!这小兔崽子闯了多大的祸!就是你平日里惯出来的!”
我娘拧着帕子,提高声调:“阿轻做什么了!是杀了人还是造了反!你凶什么凶!嫌儿子在宫里受的罪还不够吗!”她站起来打算弯下腰扶我,:“阿轻,来,起来,有什么咱们回屋慢慢说,别听你爹的。”
我如何敢起来,只头都贴在冰凉的地板上,道:“儿子此番确是暗室欺心胡作非为,父亲因此生气,儿子绝无一点辩解的话。”
我娘没想到我竟然说出这番话,竟哑口无言了。从小我做的错事也有好几大箩筐,多半是被我爹发现了,也要油嘴滑舌口灿莲花给自己逃脱罪名,再不济,不是我哥哥们护着,就是我娘护着,真逃不脱了,被我爹气冲冲打几个板子,鬼哭láng嚎装可怜卖委屈,也没受过什么罪。
她也不闹腾了,静静看着我。
我盯着地面,道:“不管之后宫里来的是圣旨还是懿旨,都是儿子罪有应得,还请爹千万莫念父子之qíng,带累宋家百年清誉。”
我爹抖着手指指我:“你……”
我大哥站起来,对我爹拱了拱手,道:“父亲,阿轻虽然顽劣,但绝对不是心存险恶之人,如今朝廷风波诡谲,父亲切莫一时间气糊涂了,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qíng。”
我苦笑,扭头看我大哥,道:“多谢大哥替我求qíng,只是这事非同小可,我自知罪无可恕,不想隐瞒。”
我二哥沉吟了片刻,道:“依阿轻的xing子,不是这般坐以待毙的行事,可是受人胁迫?有什么难言之隐?阿轻这番话,事出有异,怕是屈打成招,还请父亲明辨。”他站起来对我爹作揖,转而朝向我,柔声说:“有什么事,不要一个人扛着,你是宋家的孩子,宋家怎么会对你置之不理呢?”
我道:“只怕我这个人,活了这二十来年,与宋家半点好处都没有,将来,还要把宋家带向万劫不复。”
我爹气哼哼地捋了捋胡须,道:“你个小兔崽子,没见过市面,有什么风chuī糙动,就吓破了胆子。宋家自入京以来,屹立数百年,风chuī雨打千磨百折如何没见过,你且说来。”
我深吸一口气,再拜,道:“儿子对当今圣上有了不轨之心,此事罪合万死,太后娘娘宅心仁厚,给儿子一条生路,然而儿子又有何脸面在这宋家苟活,父亲要罚便罚,是儿子自食恶果,只求将儿子逐出家门,以儆效尤。”
我一番话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一时间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我娘茫茫然地问左右:“阿轻,是说……皇上……?”
“放肆!”我爹一桌子站起来,“给我宋氏一门蒙羞!”他拂袖而去。
我娘闻声扑了过来,一把搂住我,扶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摇我:“阿轻,你说句话啊,为娘是不是听错了?”她满脸泪水,“怎么会是皇上?”
此事说出口何等的伤风败俗,我又如何不知道,可是不真真切切地说出口,还要等着陆家来拿捏一头雾水的宋家吗?倒不如此刻就明说,让他们也死了为我开罪的心。
我轻轻把她的手拂开,苦笑道:“娘,您没有听错。”
第47章
我跪在书房里思过,等着天亮,看我爹他们打算如何处置我,开祠堂我也认了,行家法我也认了,一切都是我自己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尤。不能毁了宋家的清誉,更不能坏了阿毓的社稷。
书房我小时候白天常被罚跪,我大哥二哥偷摸着掀开窗子一条fèng,给我塞下午娘给的点心,有时候是红豆糕,有时候是银丝卷,我爹大抵是知道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理会我,我一面跪着,一面往嘴里死命塞满糕点,一时间,小腿膝盖的酸痛都忘掉了。
跪到吃饭时间,大概就是能起来了,我小时候有一点特没出息,就是怕黑,书房外种竹,晚上风一chuī,像是尖尖指甲的女妖张牙舞爪,脑海中之前听过的什么青面獠牙的妖魔吃小孩的故事都浮现眼前,吓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屁滚尿流去找我娘哭诉,此后再也没在夜里受过罚。
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我早已不怕传说中什么魑魅魍魉,倒是此刻才知道,人世间最珍贵,最可敬,最可哀,最可怖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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