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_茶深【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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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云覆雨是它,换斗移星是它,破卵倾巢是它,意惹qíng牵也是它。

  只为qíng深偏怆别,等闲相见莫相亲。

  奇怪的是,明明身处油煎火烤,偏偏又想起年少时的好光景来了。我爹给我大哥二哥取名,都是郑重的世代托付,偏偏给我一个“轻”字,是否他当日,也发了愿为五陵轻薄儿,天地安危两不知的宏愿?

  窗外大风刮得竹叶摇曳不止,许是把云刮走了,一地朗朗月光落在书房一隅,我仰头看,似这般明月暖过万水千山,这样的皓月当空,也应落在紫宸殿的屋顶上如白雪皑皑,阿毓他睡了吗?他在做什么?

  我不知跪了多久,浑浑噩噩只觉得更深露重,寒气bī人,恍惚间觉得自己在这里,有几日,或者竟是几年,浓黑的夜色,怎么也熬不破。

  耳边传来门开的轻微声响,我迷糊地睁开眼,不知我二哥何时进来的,也不知这是梦是真。

  我挪了挪,眨眨眼,仰头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我二哥用指头戳了一下我的额头,道:“没想到我们阿轻还真是脾气硬得很,爹叫你罚跪,你竟然就乖乖地跪了,久跪对膝盖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的脾xing,做做样子就好了,又没人同你过不去,要来查你。”他手里展开一张厚披风给我裹上,道,“你二嫂担心你夜来霜重,要着凉了,让我带一件衣物给你。”

  我内心隐隐作痛,低头揪着披风的系带,低声道:“那就替我多谢二嫂了。”

  我二哥蹲在我面前同我平视,道:“阿轻,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说:“没有。”

  我二哥道:“此事不同寻常……有点,骇人听闻,二哥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

  我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道:“二哥是不信我对皇上有爱慕之心?”

  我虽知一旦坦白,昭告世人,是何等骇人听闻,千夫所指,只是,没想到,我的亲哥哥也这样看。我不由得生出一丝恼怒,比他们对我冷眼相向悲伤更甚。

  不就是喜欢男人吗?爱恨qíng仇,本就是人之本xing,别人也就罢了,凭什么我二哥也这么看?

  我二哥笑了笑,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说,我不信你即使东窗事发,就只灰溜溜夹着尾巴回家讨罚。”他缓慢地打量我,轻声道,“阿轻,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差点跪不稳,连忙打断他,道:“没有了。”

  我二哥说:“连我都不能说吗?”

  我哽了哽,道:“真的没有。”

  我二哥叹了一口气,道:“我不在的日子,家里出了很多事,我知道你也受累了,然而天大的事,大不过血浓于水,你有什么事qíng,不要一个人扛着,你把我们家当什么了?”

  我听了我二哥的一席话,感觉心里酸溜溜的,又是怨我爹把他教得如此呆,又是庆幸还好他于朝野风云,终究是天真的。

  不知道那么多暗流汹涌,总能过得轻松一些。待我二嫂腹中的小侄儿诞下,寻个院子租下来开个书院,收三五学生,不就是恬淡美满的一生了吗?

  我道:“事已至此,不把我逐出家门,咱们家怕是也不好过,这件事不止皇上知道了,太后也知道了,还有,还有一些其他人也……二哥,壮士断腕,我知道你疼我,可是这件事,真的没有什么回寰的余地了。你们藏着掖着我,知道朝野百官要说什么话,有多少折子要上?”

  我二哥道:“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们啊。”

  我猛地摇头,道:“没有,没有的。”

  我说不定还要谢你,借我一场好梦。

  我说:“二哥你一心只读圣贤书,个中缘由,恕我不能一一道明,如今这个局面,也是走到绝路山穷水尽之时,若是我出宋家,两方大抵都还有一线活路,若是抱着团取暖,恐怕就要抱着团一起死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啊二哥!”

  我二哥皱皱眉,沉默了。

  我心灰意冷,也不再想多说什么,兀自出着神。

  突然我手里被塞了个东西,我二哥道:“这是我从娘的小厨房拿的糕点,你快点吃,别被人发现了。”

  我低头一看,是一个圆溜溜的南瓜饼,不觉泪如雨下。

  我二哥连忙给我拭泪,道:“阿轻,你若有什么委屈,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尽管说出口,连二哥你都信不过了吗?”

  我哽咽,道:“只是想到天明之后,就再不能做你的弟弟,也做不成爹娘的儿子,实在是难受至极。”

  我二哥摸摸我的头,道:“说什么傻话,你永远是我的弟弟,也永远是爹的儿子,是区区一张纸能改变的事qíng吗?”

  第48章

  第二天天刚亮,有人来请我,是我爹身边的张管事,我见着他就像见着救星一样,连忙拉住他的胳膊问:“我爹怎么样了,我娘还好不好?”

  张管事扶我起来,道:“正厢房的蜡烛一夜都没熄……”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三少爷,你且起来吧,跪了一宿,腿疼不疼?”

  说实话,我的双腿跪到现在,已经毫无知觉,像是万蚁咬噬,膝盖弯着直都直不起来,全靠着张管事一手撑着。我道:“不碍事,你往后,就别叫我三少爷了。”

  我爹推门进来,道:“孽子,你今日还有什么话说?”

  我正愁着让我站是站不住,要多难堪了,顺势便又跪了下去,道:“我无话可说。”

  我爹发了狠,道:“你可知道,逐出宋府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端端走出去的。”

  我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甘愿受罚。”

  我小时候听过我大哥说,我宋家治家甚严,又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家法,别的家门,可能逐便逐了,家谱里没这个人便是,宋家,是五十大板逃也逃不过的,若是身子弱些的,打着打着就一命呜呼了。

  就是这样严厉的规矩,才能教出忠孝礼义的谦谦君子来。

  我娘我大哥二哥都来了,这一出大戏谁都不想演,却不得不演,我知道我父亲表面严厉,实际上是极心疼我们的,只可惜,和他父子一场,竟然也缘尽于此。

  “来人!拿板子来!”我爹大喊一声,便有下人扛了一支五尺多长的竹板,我家至今未有人挨过这样的打,一室都被镇得鸦雀无声。

  我小时候没少挨打,但是,伤筋动骨是没有的,这等皮ròu之苦,看着就让人两股战战,然而我现已心如死灰,心想着打便打了,等我走出这道门,事qíng就算了结了,我欠宋家的,我欠阿毓的,一并冤有头债有主,一一清算。

  此后,我总该是我了吧?

  不是宋家幺子,不是皇上的起居郎,不是阿毓的心上人,我总该是我自己了吧?

  我爹两眼圆瞪,抄起板子就往下打,我原想着咬着牙且受住了,好歹留点体面,谁知打板子竟这样疼,啪的一声下来,我全身都打起了冷战,眼前似有白光炸裂,不由得痛呼“啊”了一声。

  我大哥冲进来,抢下我爹手中的竹板,道:“爹,您年纪也大了,五十板下来,您身体也受不住,剩下的家法,请爹让儿子代劳吧。”

  我爹气冲冲地道:“他有胆子犯下这弥天大罪,就得有能耐活着走出我宋府!你们一个个如今还来包庇他,是想也领一次家法吗?”

  我大哥跪下,道:“阿轻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我做哥哥的没有约束好,才酿成大祸,爹若行家法,我绝无二话,只是这五十板中,是我为人兄长失职,愿替轻弟领罚!”

  我爹推开他,道:“放肆!”

  我气喘吁吁道:“大哥不必为我开脱……”

  第二板已经下来了。我咬咬牙,吐出胸口一股浊气,感觉下半身都没有了知觉,明明应该只是红肿淤血,脑海中却以为是血ròu模糊。

  第三板第四板下来,我脸上已经全是冷汗了,想着还有四十多道板子,恨不得自己就此昏死过去,实在是太疼了,到底打了多少板,我自己都模糊了,只觉得齿fèng中尽是铁锈的味道,生怕一张嘴就呕出鲜血来。

  门外传来我娘的呼喊,门口的奴仆架住了她,不让她进来看,又是我二哥轻声劝慰的话,我迷蒙地睁眼,感觉视野中忽明忽暗的,知道是疼极了,所有感觉都移到肌体上,眼前是何物都分辨不清。

  人都说打板子是会打死人的,宫中的杖杀也是如此,我之前还想着不过是皮ròu之刑,如何能打得死人,这一套下来,是只恨自己不能咬舌自尽,以早早逃离这酷刑。

  恍惚中我突然感觉自己听见阿毓的声音,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现在的幻想多可笑,阿毓怎么会来,阿毓再也不会来了。阿毓恨我。这才是现实,在宫中惊心动魄辗转反侧,最后落得一顿板子,倒是我赚了,小命保住了,还同当今圣上有过一段啼笑皆非yīn差阳错的风流债,可不是赚大发了?

  阿毓再也忘不了我了。

  他忘不了我二哥,现在同样也忘不了我。

  无论他是爱是恨,宋轻这个名字他一生都摆脱不了。

  阿毓将来也许会招多些姑娘进后宫,会和谁举案齐眉瓜瓞绵绵,可是那又如何,阿毓最轻狂最烂漫的少年时光给了我,谁都拿不走。他想忘也忘不掉。

  阿毓。

  我在舌尖上咬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眼泪糊了一脸。

  我要活下去,不能在这儿就jiāo代了,我要好好活,逍遥地活,不为谁而活。

  如若我在这里死了,阿毓会有一点心疼吗?会想着他千方百计维护的人,就这样随随便便就死了吗?如果将来他碰到了中意的人,还会想起我吗?

  会后悔吗?

  我对阿毓生出的寸微怨恨之心,都在此刻统统消磨殆尽。

  我不恨阿毓了,也不怨他把我牵扯其中直至不能自拔。

  我不能让阿毓后悔,我不想他后悔。

  他何尝不是我捧在心尖尖的人物啊。

  身上的板子终于停了下来,我爹一句“丢出去!”马上有下人进来架着我就往外拖。

  我脸上挂着惨兮兮的笑,恐怕眼泪鼻涕都糊一脸,道:“辛苦宋阁老了。”

  我爹眼眶一红,低声道:“出了这个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咧了咧嘴,道:“是。”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啊。

  我总算知道那些人如何不能“走”出宋府了,我只觉得下半身都已经血ròu模糊,家丁拖着我就像是拖一个破布袋子,往门口一扔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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