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了他,温柔而qiáng大,他在此间沉浮,没有来路与归途,忘却时间与自己。
这样的浩渺,只会让人感到战栗。
人于此,仿佛蜉蝣于天地,沧海之一粟。
绝望的战栗。
他闭上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眼前闪过一道极细的白光,凝成了一颗白色的光珠,白光逐渐扩大,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他伸出手,莲花轻轻地落在他的掌中,花瓣透明,白光摇曳,缥缈而温柔。
三魂虚化,六魄归一。
云灵子的声音从泥丸宫直入脑海。
“这朵莲花便是你的命灯,你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唤醒他,时间一过,命灯便会熄灭,熄灭的后果就是神魂俱散。”
“我明白。”刚一出声,黑暗便如烟雾般散去,李言宜身处混沌的荒野中。
灰暗的天空,无人的旷野。
李言宜能感觉到的,依旧是绝望,白未秋的绝望。
他在荒野中行走了很久,看见流萤纷飞于野蔓,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他路过一大片黑甜的水泽,芳糙丛生,开出妖异的莲花。月光如线,自云端而下,远远望去,似有几人被笼罩在月光里。
明月凄风,荒烟迷离间,却有花枝酒盏,觥筹jiāo错。走近一看,原是几个少年人在饮酒作诗。他们看不见月光外面的李言宜。但李言宜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其中的白未秋,他还是十多岁少年模样,就像李言宜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唇红齿白的少年,眼中的神采是后面的岁月里再也无法遇见的光芒。
几番回合,花枝落在了白未秋手中,白未秋吟唱道:“同袍未同泽,生短死日长。死日堪负骨,生时难相将。唯将剑头月,照君胆上霜。”
声音清越,并非沧桑,却自有一种睥睨出尘之气。便有一旁的少年笑道:“谁人得似白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白未秋亦笑道:“子蒲莫取笑于我,开头你要联句,说是韵险,现下吟诗又来取笑我,不得不罚。”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称是,白未秋取了个大杯,忙有人来将酒斟满,送到那位叫子蒲的少年面前。子蒲笑着喝了,问道:“还有什么罚我的法子没有?喝酒我可不怕。”众人一听都笑骂起来,其中一位珠冠锦衣的青年说话极有分量,他一开口,众人都不再喧哗,只听他道:“要罚也简单,此处风穿白杨,萤火飘忽,你去装一瓶来,以萤为火,倒还有趣。”说着吩咐了身后的随从,去取来了一只天青色透明的琉璃瓶来,递与他,道:“务必装满才是。”
子蒲离席去扑流萤,锦衣青年笑道:“子蒲装萤火虫可别遇到鬼火,顺势摸到一只狐狸尾巴。”
有人接口道:“殿下此言极是,此处树影森森,倒很有传奇笔记中的气氛,或许摸到了狐狸尾巴,转过来的却是一个美貌女子呢。”
“如此甚好,若真有个美貌的女子,正好随子蒲回家当夫人。”
白未秋眼珠一转,道:“等他回来,就命他做一首‘求萤访狐’别样有趣。”
锦衣青年望着他,眼中全是笑意,“带着众人来这种地方饮酒作诗,只有你这鬼jīng灵想得到,求萤访狐便也成了良辰美景。子蒲一时无法回来,不如我来命题一首,有点俗,就叫‘良辰美景’,既是良辰美景,自然得有花有笑,又得加上此qíng此景,但不可鬼气森森。你来作,可好?”
白未秋歪头思索,旁人一见,便起哄道:“白郎君这会儿怕是才力已尽,若无好句子,也是要罚才是。”
白未秋没有答言,仰头微吟片刻,随即道:“有了。”接着随口吟道:“流光照水影溶溶,笑语低头回首风。柳共千花邀缱绻,烟波十里月朦胧。”
锦衣青年一听,不觉喝了一声彩,不由叹道:“天下的才qíng,快被未秋占去八分了。”
众人也纷纷称是,这时子蒲抱着一瓶的萤火虫回到席间,为防止流萤飞出,子蒲特意采了一朵莲花覆在瓶口。无数萤火虫在瓶中飞舞,淡绿色的荧光照着天青色的瓶壁,如梦如幻,
“好东西,费了我好多jīng神,前面树林间全是露水,沾了我一身。为采这朵莲花,差点掉进水里呢。”
李言宜见到那朵莲花,如梦初醒,低头看见自己掌中摇曳的缥缈白莲,再看那个锦衣青年,开始只觉得熟悉,还未想起到底是谁。现在一看,登时惊醒――那分明是当初的太子李乾元,李言宜忍不住往前几步,步入了那月光中,冲李乾元唤了一句:“太子哥哥。”
李乾元听得呼唤,抬头看他,众人也都纷纷望向突然出现的李言宜。李乾元与李言宜轮廓相似,一式的面目清朗,只是李言宜更坚毅,旁人一见便知这两人定是兄弟。李乾元面带疑惑,问:“你是?”
“我是言宜。”
李乾元闻言笑了,起身离席,走到李言宜面前,细细的打量了他。在李言宜的印象里,太子乾元高大英俊,是他面对着幽深而神秘的成长所憧憬的模样。他太久没有见过李乾元了,甚至不知道他站在已经长大的自己面前时,要稍微矮一点点。
“我一种感觉,你没有说谎,你确实是言宜,可是言宜现在明明才到我这里。”他比了一个及胸的动作。
“未秋。”他回头唤了一声,声音温柔:“或许真有传奇中的异事发生,我遇见了长大后的言宜。”他怕白未秋不知,特地解释:“就是我的七弟,前日才刚满十一岁生辰。”
“原来是七王爷,这是好事。”白未秋斟满一杯酒,也走到李言宜面前,“来此也是有缘,若是殿下同意,可否也能让长大后的七王爷入席呢?”
“这个自然。“他看着李言宜的眼睛,“也正好问问回来的言宜所经历的事,未来会是如何呢?”
李言宜不敢说起他所知晓的未来,看着太子的气度与往昔一致的高洁与典雅,只道:“言宜……很久没见到太子哥哥了,甚是想念,刻骨铭心。”
白未秋一听,将斟满的酒杯递给了李言宜,邀他入席:“王爷,请。”李言宜将酒杯接在掌中,怔怔的看着白未秋笑意盈盈的双眼:“我怕时间来不及。”白未秋不解道:“什么?”李言颤抖着开口:“未秋,醒来……”白未秋闻言脸色巨变,四周剧烈摇晃起来,萤火急速乱舞,远处的莲花焚烧,天旋地转,人物如烟消散。
只余李言宜一人在这混沌的天地间。
周遭的景物变化,风中带着糙叶的清香。前方不再有沼泽和野蔓,而是绿色的原野,野花星星一般,开的到处都是。
小蜜蜂和小蝴蝶翻在花片叶间翻飞不止,阳光和煦。
这是chūn之暮野。
“暮chūn者,chūn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前方走来两位年龄不过十二三的少年,一个是白未秋,另一个是白未秋的三哥白清肃。白清肃与白未秋的年龄相差一岁,在京中亦有诗名,只不及白未秋而已。在白家宗室中与白未秋最为亲厚。
李言宜看到二人手中拿着一路采来的野花,头上也戴着花。一边诵着论语,一边打闹着走近了。
他们对望了一眼,看到对方头上胡乱戴着的野花,不由哈哈哈大笑。
“三哥,你得cha上这朵红的。”白未秋忙不迭的将手中的一朵山茶cha到白清肃的头上,一边嚷嚷,“这个娇艳!衬得我三哥貌美如花。”
白清肃不甘示弱,也将手中的一枝开满嫩huáng色花朵的迎chūn枝条往白未秋头上cha去:“这个俏皮,再适合阿夏不过!”
两人胡闹一阵,走到了溪边的糙地,白未秋坐在糙地上,看着白清肃弯腰掬起一捧清水,将手洗净。他往后一靠,大喇喇地躺在糙地上,阳光洒在他年轻纯净的面容上,那微翘的唇角犹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
“今儿逃了一天学,不知明日夫子问起该当如何?”白清肃显得有些担忧。
“三哥不必为此忧愁,我自有妙计。”
白清肃也在他身边躺下,看着天空,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不易,我不忧愁。”
“你那个朋友离这里还有多远?”
“喏――”白未秋微微抬身,指着远处的山岚,“就在那山里,大概还得走些时辰。”
“还要走那么久,那见到他,咱们就得慌着赶回去了呀,早知道就骑马了。”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骑马不就大煞风景了吗?再者说,咱们乘兴而往,兴尽而归,见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关系?你老是说那人是一个真正的剑客,我很想见见啊!”
白未秋闻言忙拉白清肃起身:”既如此,那咱们就得快些赶路啦!”说完拉着白清肃就跑,白清肃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叫着:“阿夏,你慢些!可别捉弄我啦!”
☆、第 33 章
李言宜在他们不远处,悄悄地跟着,行约数里,渐入山道。山泉b琮,杂花生树。白未秋带着白清肃东折西拐,到得一处下临深涧的断崖上,断崖桃花盛开,落英缤纷,幽艳似锦。
桃花深处有处居所,庭前有白衣人正在舞剑。
“采三秀于山间,饮石泉于荫松柏。芷葺荷屋,百糙实庭……”白清肃喃喃自语,“阿夏,这原来是真的。”
白衣人听得声音,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白未秋跟他行了一礼,朗声道:“姚先生!”
被他称作姚先生的人,年纪不过三十许,但风姿神貌,举止潇洒,颇有遗侠之风。
“我道是谁,原来是白四郎。”姚先生疑惑地看着他身边的白清肃,“不知这位小郎君是?”
“这是我三哥。”
“哦,见过白三郎。”姚先生笑着行了一个江湖礼节,白清肃也连忙行礼,道:“三郎也见过先生。”
“两位小郎君不必多礼。”姚先生上前打开竹子编成的篱笆外门,为二人引路:“请进来吧。”
姚先生带两人于庭中的石桌前坐下,石桌上有一壶清酒,一束桃花。
白未秋望望天色,道了一句:“缺点月色。”
“天光云影亦是诗qíng。”白清肃cha嘴,白未秋转头对他狡黠一笑:“且不论诗qíng,三哥,现在你可以把你背了一路的包袱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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