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太子愕然。
“殿下可以要未秋停止娶亲,可以随时召唤,甚至要未秋的xing命,未秋绝无二话。但不能让未秋在这个时候离开殿下!”他撩袍拜倒在太子脚下,朗声道:“白未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当此之际要我离开您,离开长安,未秋万万不能遵从!”
“离开,这是我的命令。”太子的语气坚决,“这是我与他们之间的争斗,其中盘根错杂,我并不希望你被卷入其中。”
白未秋摇头,态度坚决:“你要让我离开长安,然后每天提心吊胆的期盼你无恙,听到一丝关于你的消息就寝食难安,无一日安宁吗?我绝不!”
太子扶他起身,凝视片刻,无奈与他拥抱:“未秋,此事非同小可,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所以更不敢离开你。”
李言宜站在帷幔后的yīn影中,心如山峦起伏,白未秋与太子之间的感qíng很深,这种感qíng纯粹而清澈,即使用爱来形容,都显得太过肤浅。他在yīn影中看着太子清朗的面容,感受到心中升起清晰的嫉妒,即使太子已经死了,却无时不在白未秋的梦中。
白秋回去之后便写休书要休妻,白父震怒,只认羽娘为媳,将白未秋逐出白家。
厄运来的很快,太子本身就是个太过理想的人,他的主张是圣人的那一套天下大同,极力改革,触及多数权贵利益,连先皇后的母族也渐渐不再支持他。他与白未秋的关系,被人肆意渲染,在长安传的极为不堪。
先前白未秋的一句诗无意冲撞了皇帝名讳,有心人对此大做文章。皇帝患了头疾已久,瞥见此诗,大不耐烦,只道按律惩治便是。不想太子竟为他说qíng,加之太子诸多政见与皇帝不同,使得龙颜大怒,收回太子监国一职,勒令他在东宫反省。
天气或晴或雨,并不因人寰悲欢而改变。
那日的天空很蓝,如同碧澄的海。
一队轻骑围住了通往东宫的小轿,轿夫们吓得委顿在地。
为首一人道:“我等奉旨来取白四郎xing命。”
轿内并无声息,几人互望一眼,不再上前,为首士兵一挥手:“放箭。”
几支羽箭应声而去,轿中发出闷哼,士兵这才上前撩开轿帘查看。
“是个女子,白未秋跑了,追。”
白府被金吾卫围了个水泄不通,搜查太子谋反的证据,白家众人尽皆入狱。
白未秋先一步被太子带离长安,开始了漫长的逃亡。他心中担忧,但是毫无办法,他甚至不知道羽娘冒充他在去东宫的途中,已经香消玉殒。
他们一路走得不易,到得仓郡的时候,李乾元患了病,双颊消瘦,病体支离。披着素色长袍,坐在庭前,望着眼前一派深秋萧瑟,忽道:“芳意已随秋日老,三生跋涉付当然。”白未秋上前握住他的双手,接道:“用我中心如日月,为君万里照长安。”
李乾元看着他,道:“好句。”
“我听说仓郡有一道菜很有名。”白未秋岔开话题。
“哦?”
“这里盛产杜鹃,鱼也肥美。每到秋季,最后的杜鹃花盛放,花瓣落入水中,鱼食之而醉,沉入水中,被人捉去也不知道。用这种鱼做的菜就是杜鹃醉鱼。我特地跟当地人学习了做此鱼的方法,殿下可愿尝尝?”
“这时日哪里去寻杜鹃?”
“我在孤鹜山下寻到的最后一朵杜鹃花。”
“一朵又如何能醉鱼?”
“我搁了一点淡酒。”
李乾元笑出了声,又随即叹道:“朝不保夕的日子,难为你了。”
白未秋伏在他的膝头,“殿下何出此言,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赶我离开。”
“我出了宫就不再是太子,你老是忘记。”
白未秋抬起头来,道:“那我唤你乾元?这不合礼数。”
“我长你几岁,你叫一声兄长也是可以,你我以前同窗,叫一声字号并非不合礼数,你既执意不肯,那我此刻为自己命一个‘怜秋人’的号,如何?”
“‘怜秋’?我偏又叫未秋,先生让我如何叫得出口?”
李乾元偏头咳嗽一阵,白未秋忙上前拂他后背,道:“这咳疾来势凶猛,得好好找郎中来看看了。”
“先生?”李乾元轻声道:“这称呼倒也有趣。”
白未秋不再言语,重新伏在他膝头,两人看那天边流云,看了许久。李乾元忽道:“你跟着我,也许永远也回不到长安了。”
“也许吧。”
“你不后悔?”
“为君之手,伴君左右。”他顿了顿:“我有些想念我的家人,虽然那时父亲与我断绝了关系,将我赶出了白家,但我还是担心他们会受到牵连。”
“这也是我担心的地方。”李乾元的声音变得坚决,“所以我们一定要重新回到长安,哪怕不是为我们自己。”
“啊!鱼应该已经好了。”白未秋站起身,“我蒸在锅里呢。”李乾元也随他起身,笑话道:“君子远庖厨,不是你一直念叨的吗?为何又突然洗手做羹汤?”
白未秋还没答话,李乾元的贴身侍从乐荻已经端出了那盘杜鹃醉鱼。
鱼是糙鱼,因杜鹃花瓣微毒,鱼食而醉。再加盐和甜酒腌制一日,再入七成热的油锅小火煎片刻,最后放入蒸笼。出锅时洒入杜鹃花瓣,更增色香。
因杜鹃花只有一朵,盘中的鱼有点寂寞,但并不影响它的味道。
李乾元吃的很认真。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去吃一顿饭,曾经他为太子,呈到他面前的食物无不是珍馐。他总是吃的心不在焉,当太子之前,他想着要如何用功读书习武才能得到父皇的青睐,并不在乎每日菜色,母后总是说:“饭吃不好,要饭到老。”后来母后仙逝,他也当了太子,他想着要如何变革才能让这个帝国四海升平,民众安居,也还是吃不好饭。
现在呢,他不再是太子,在逃亡的途中,前途渺茫。唯一所慰的,是他心怀深藏的那个人,陪在他身边,为他做了一道菜。
李乾元差点连鱼尾巴都吃下去。
李言宜的心中刮起了一阵带雪的旋风,他想起在行宫的那个夜晚――落月衔秋水,飞花醉夜鱼。他从未想过要取代李乾元,他甚至也从未想过要白未秋爱上他。他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也没有花朵盛开在其中。白未秋从不需要告诉他什么,悄无声息的活着,悄无声息的死去,就像是从绣满绿苔的阶下生长出来的一株寂寞伶仃的幽兰。
只是他一直牵挂着白家的族人,才对李言宜有所求。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希望李言宜能够杀死他最恨的那个人。
若李言宜没有来到这里,没有见过这些芳糙鲜美落英缤纷的梦境,会怎么样呢?
三更幽梦糙上霜,月下白衣枯骨凉。
哪怕李乾元早已化作枯骨,化作尘土,化作糙木,他在白未秋的梦中也永远鲜活。
☆、第 35 章
追兵到了,李乾元的部众纷纷四散,乐荻也中了箭。姚先生一路护送,还是不敌。
马蹄的凌乱、嘶吼的凄怆、受伤的痛呼……
混乱的声音中有着一句凄怆的呼喊:“未秋,快走――” 刀割一般刺痛了李言宜的耳朵,带血的画面bī迫着他闭上了眼睛。
马匹凄怆的嘶叫,它被利刃刺伤,踉跄跪倒在地。李乾元也随之滚落,此起彼伏的刀光像雪一样亮,像雪一样冷。白未秋远远地回过头,策马回转,劲风chuī起他的发,远远看去,好似一面黑色大旗。
李乾元永远留在了仓郡,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白未秋本想同李乾元死在一处,李幼婴没有满足他。
太子已死,剿灭太子余党便容易多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皇帝因经历太子谋反一事,心力jiāo瘁,头疾加重,根本无力于政事。因皇三子李幼婴孝义仁德,故立为太子,监国,摄政事。
李幼婴就是当初带领金吾卫追至仓郡的人。
漫天风雪,一层层覆盖,李言宜被冻的牙齿打颤。
这就是元和三十九年的冬天。
白未秋策马而至时,太子身中数刀,浑身是血。众人故意为他让开一条道,他便木然地下马,上前。
一步,一步。
“殿下……”他倾身拨开李乾元颊边污血黏糊的乱发,太子的面上虽然带血,但面容安详,并不狰狞,于是白未秋又轻声唤道:“乾元……”他喃喃:“用我中心如日月,为君万里照长安。”
李幼婴走上前,用剑尖挑起白未秋的下巴,白未秋眼中也正下着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李幼婴看着他怀中所抱的身躯,漠然地道了一句:“拖走。”两个士兵立马上前将太子从白未秋怀中拉开,白未秋并未阻拦,他轻轻推开抵在颌下的剑尖,站起身来。
“原来是你。”
他的白衣污浊,到处是凌乱的血迹,披散的长发夹杂着片片飞雪,飘舞如丝。但他的目光清亮如秋水,在此时看来,仍是谪仙一般。
李幼婴唇角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来,想要撕开他那高洁出尘的皮相,bī迫出不同的神qíng来。他攫住白未秋的手臂,往后一拗,白未秋手无缚jī之力,随着他的力道侧过身子,疼痛让他皱起了眉毛。李幼婴又朝他一踹,他便头朝下栽进雪中。
李幼婴大笑出声,踩住他的头,往雪里狠狠地碾了几碾。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
污脏的雪,化成了水,在白未秋面上纵横,他没有出声。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有心理准备的。可是当李幼婴撕开他的衣襟时,他还是惶恐不已,惊怒道:“你不如杀了我!”
李幼婴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极重,白玉的脸颊顿时浮出五道鲜红的指印。他垂着头,哀伤而憔悴。李幼婴细看他眉眼风qíng,不知想到了什么,将他拥入怀中,用哄qíng人的口吻道:“不要总想着死,死有什么好呢?你虽然和白家断了关系,但要随便定一个罪,杀个满门,却也容易。你要活着,白家那十多口人才能一个个的活着。”
李幼婴使了一点力,将白未秋拦腰抱起,快步走到一个木笼前,早有士兵打开了笼门,他将白未秋塞了进去。那木笼本是用来困猛shòu的,人关进去,坐卧不能,极是难熬。
李言宜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出手阻止,可是他刚触及到李幼婴的手,就如同触到了水里的影子,影子晃了几晃,又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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