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吴嘴角抽动。
“烦劳吴太丞替小孙号一号脉。”老夫人道。
婢子搬张小凳在神医案边置下,小衙内坐下,小蛇递上丝枕,垫起小衙内腕部。神医吴捻着三指,在小衙内寸关尺上轻放。
半支香工夫,神医吴缩回手,令衙内伸舌。
“小孙此病便是如何?”
神医吴一徒弟,道:“小蛇,替为师的将书箱来。”
小蛇知趣,曳着小衙内的手道:“小衙内,且领我去厢房取书箱。”
待孩儿们行远去了,老夫人蹙眉道:“实不相瞒,小孙近半年寻医无数,有道癫的,有道说狂的,有道痰迷心窍,有道心经蓄热,有道中鬼祟。凡此种种,汤药不知服了多少,只没个定论,老身也不识得这许多。”
“只按证看,便是个癫证。癫者可岁一发,不治便数月发,再不治便月四五发。有恐甚,叫笑,自语,有妄见,有谩骂。(2)醒时自好,便忆不得。”吴太丞道。
“如何个癫,癫了这许久,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老夫人道,“有医者道是狂证,却不是?”
“狂者发病延绵数月,不似这般即过即好。且日夜不休,少卧不饥。时自高贤,自辩智,自尊贵(2)。衙内醒时甚好。况狂者多年长,小衙内年岁尚未到。”神医吴道,“只是脉相,却不似癫。”
“却如何说?”
“癫者,为胎病,发时其三部yīn阳俱盛。癫者乃阳附yīn,腰以下至足热,腰上寒也。在下看衙内,脉弦浮,苔huáng腻,身不甚寒热,倒似肝风行上。”神医吴道。
“肝风?”
“肝风者,动也,即为搐搦。医者言有痫,痫即俗称‘羊角风’。痫证便是可有这番脉相。”神医吴道,“只这妄见谩骂,于痫者甚是少见。”
“羊角风却不是僵仆羊鸣?”
“正是,痫证常是僵仆,或乃手足相引,或角弓反张,或为搐搦,或作六畜声,口角呙斜,频频吐涎。”神医吴道。
老夫人寻思片刻,道,“我儿新妇即有此证,太丞说此病是胎传?”
“那倒未必。”神医吴道,“在下尚有一事不解。贵庄上不见畜猪牛马,平日里饮食有人送来?”
“此去不远,有个李家庄,庄上多租着敝处田地,平日免不得捎些猪羊,自家庄上竟不必畜养。”
话到此间,小衙内复牵了小蛇来到堂前。小蛇背着书箱,往地上一放。手尚未收拾,又叫小衙内牵牢了。
神医吴一脸温顺望向徒儿,嘴角眼角只是抽搐不断。小蛇耸眉离棱,瞪得目珠子白多黑少。
“衙内,时常可去厨子那里耍?”神医吴咳了一声,问道。
小衙内偷眼他大母,大母沉下脸。遂乖觉摇摇头。
神医转身问老夫人:“衙内发病前可曾食过生ròu?”
“生ròu?”小衙内瞪大眼,“莫不是有乌目珠的白ròu?????”
“小青!闭嘴。”老夫人厉声喝道。小衙内噤声。
老夫人神色稍霁,望向神医吴道:“小孙胡话不堪入太丞耳,太丞休见他罪过。”
神医吴笑道:“孩童一派纯真之言,在下岂会当真?”
“时辰不早,定赶不及日落前出山,太丞何不就此在敝舍暂歇,明日好安生赶路?”老夫人道。
“如此甚好。”偏离小蛇的目光如炬万箭穿心,吴太丞笑着应承。
作者有话要说:
1、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论语?阳货》
2、癫症,痫证的考证出自于《张氏医通》,原文引用
第4章 游医(4)
老夫人命婢子领了神医和小蛇,往西厢上首二楼第一间屋子去了。西厢说道是客舍,和大堂隔着一个偏厅,一个回廊,一个院子,格局倒与东厢一般无二。便是那院心里立着个六角小亭,题着“野chūn亭”,周遭一弯清水沟渠曲折而过,杂植着各色山花香糙。院子西侧植有几株桂树,有叠人那般高。此时正发chūn梢,青嫩之极。
见那屋子时,和东厢首屋格局颇似,却不见案桌席地,只见高桌jiāo椅。山水屏风后一张卧榻,一围七彩幔围着一张黑漆楠木chuáng。
婢子置下青釉水瓯,抬起净水瓶注满两瓯,便近窗边开了内扇,支起雕花窗扇。神医吴坐下窗边jiāo椅,望着桂树叹道:“待秋来定是花香满楼,丹色满眼。”
“太丞怎知便是丹桂?”婢子笑道,声似银铃。
“金桂银桂,都叫花儿夺了叶儿养份,哪似丹桂叶儿这般肥厚?”神医吴一双星目闪闪盯着婢子胸前,道。
“太丞莫不是在调笑奴婢?”婢子也不恼。
“哐!”
神医捂着后脑,金星飞蹦。
小蛇拾起地面笔架,道:“师父,你闲常道家中镏金笔架甚是俗气,此庄倒是蓄了上好青玉笔架,你看如何?”
“好,好,好,摔折了便押你作马童赔主人家。”神医忍气吞声不得。
婢子掩口笑道:“你家徒儿这般伶俐,只怕马儿消受不起。”
“烦劳姐姐一路领来,我家师父平日便jīng力不济,今番赶了这些路,只为慕这蜀中木笔,不想在此耽搁了行程,却也好歇息下,容待拟下小衙内药方。”小蛇笑吟吟道。
“小官人所言极是,待酉牌晚饭时,奴婢再来叨扰。”婢子道了声福,退下了。
小蛇始打叠书箱。擦了火折子,点起案上油灯,小金夹子夹出适才用毕银针,过火,一趟,二趟,三趟,四趟??????
“徒儿,须不是炙ròu。”神医吴背朝小蛇,托腮望亭,道。
“师父倘不多事,原也不必ròu疼这银针。”小蛇将炙过银针投入瓷瓶,滋地窜起一股酒味。
“倘不多事,怎知那物事已到了他人之手?”神医依旧望亭,道。
小蛇停下手,半晌道:“那物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会?????”
神医指弹窗框,笃笃作响。
建阳家中阁楼窗甚是朴素,只便是外头装了杉棂,内里两扇窗瓣,天冷便合上,天热便敞着。过了荆湖,才晓得有这般的窗花――雕牡丹芍药,刻喜鹊杜鹃,甚或人物车马,佛道故事。只有一处甚麻烦,里头窗瓣开了不算,须得取用棍棒支了外窗,方算开窗。
却不知这庸医又如何盘算了?小蛇心里暗骂,终日托着寻访木笔川贝使君子之名四处游dàng,丢了家中生药铺子生计理会不得,尽日也不见在银钱上使力,非要山穷水尽才去偷jī摸狗混吃骗喝,谁晓得在盘算甚么。
打叠了书箱,稍觉口gān,转身将水瓯,适才两瓯只余了一瓯。
那余下的一瓯胎薄如纸,釉恰似雨过天青云破处,一抹微青笼着一层薄纱,拾起看时,顺光逆光色又微有变幻,饶是无眼力的小蛇,也识得不是甚俗物。
一口饮尽瓯中凉水,小蛇抬起瓯底,俨然刻着一个“柴”字。
“主人家姓柴,”小蛇放下瓯,“小青自言姓苏。即是他大母娘家,怎不见个主事的男子?”
“管他作甚。”神医转回身,道。
小蛇上前,手将入神医衣襟,掏出一个水瓯,一个茶盏,在神医跟前晃了晃,咬牙道:“师父要盗,也须走前再盗,你道恰才的婢子不会来收瓯?”
神医伸手夺瓯盏,qiáng不过徒儿,又怕他伤了瓷器,只得苦求:“徒儿,饶了为师的罢。只得兔毫也罢,小衙内砸便砸了,没由来又来寻。”
“休提此事!你盗银钱也罢了,盗这物事,只耽误行程!”此前便不知从何处盗来一个官窑梅瓶,携着那物事,庸医走得越发慢,恼得小蛇趁他睡下往典当行典了一贯钱,缴了拖欠半月的店租。醒时哭天抢地,店主人还道他失心疯,赶了不让宿也罢,闹得jī飞狗跳,全镇都不容他二人,又误了车船,只得露宿。冻了透夜,晨起也不知扰动了哪处马蜂窝,咬的小蛇头浮面肿,敷了两日马齿苋才消。
“瓯盏不比梅瓶,细细包了,怀揣了一般健步如飞。”神医满脸堆笑。
“师父几曾健步如飞?”小蛇吊起圆眼,“徒儿慢些,慢些,为师的累了。徒儿且慢些,摔折了瓶儿如何是好?师父堂堂八尺男儿,蹑着甚么缠丝牡丹绣鞋,脚程尚赶不及十岁小儿的缠带行旅芒鞋?”
“谁道绣鞋赶得及缠带芒鞋?”神医嘀咕。
“既是不及,行了十八路的十路,怎不见师父换下?”小蛇冷眼相觑,“莫不是慢些才好?”
神医嗫喏。
小蛇冷笑道:“道师父这般逍遥,颠倒不记得家中老父年迈,生药铺子仰仗无人了罢。”
“我却便不是在寻好药,是在作甚?”神医二度嗫喏。
“是在作甚?”小蛇放了瓯盏于案头,道。
“不提此事。”神医咳数声,道,“且说说小衙内与你说了甚么?”
“有甚甚么。没甚么。”小蛇回身,复倒了一瓯水。
“徒儿~”
“????????”
“乖徒儿~”
“你是不识得这个青玉笔架了罢!”小蛇颤毕,拾起笔架砸向神医,神医一手抄牢,絮叨:“上好蓝田玉,蓝田玉,蓝田玉???????”手便往怀里去了。
“你莫做声!”小蛇叫道,抢下笔架,灌下那瓯水,道,“我说便了。”
“去年腊月上,林子里拾了块带乌珠子的白ròu,将去厨子处,切了一刀,咬了一口,叫大母打了一顿。”小蛇道,“这与那物事又有何gān?”
“此物即彼物也。”
“光脚行了十路!你,你寻一块ròu?!”
小蛇叫神医捂了嘴,怒目圆瞪。
“徒儿,世人视物往往只见其形,不得其髓,你是我徒儿,却也恁地?”神医摇头晃脑。
小蛇掰开神医的手,哼道:“哪个不是世人?师父合该是仙人了,饮甘露,枕清风。寻ròu寻了许多年,也是仙人行径?怕不是饿昏了罢。”
“不谈此事。”神医呵呵道。
“寻便寻了。”小蛇道,“小衙内的病是怎地?”
神医道:“昨日行经李家庄,村内东司建在猪寮之上,小衙内那病,怕也是缘着猪ròu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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