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惜又:“师父这么急寻我?我去见他。”
惜音道:“哎师兄,你先别急嘛,师父这会儿有贵客呢,半月前浙南雁dàng山的琴仙陆九骊陆老先生来信,说是要来探望师父,顺便开个琴谈。师父呢,也是久居寂寞呀,回信应允了,也打算邀几位临安城内的小友上山一聚。我一人定是忙不过来,师父就想等着你来,可你又迟迟不来……”
“好了,惜音,我这不来了?”裴云惜见他越说越是委屈埋怨,连声安抚他,“酒你先拿去给师父,他定是会喜欢的,我呢,便先去工坊制琴了。”
惜音捧过酒,点点头:“也行,师兄你的琴搁在那儿就要起灰了,师父每次路过看见,就要将你狠狠责骂一番才罢休呢。”
裴云惜何尝不惦记那块好木,他这制琴人如此怠慢一块好木,真是天大的罪过。然而这一次,说不定是他最后一次制琴了。这把琴可能成为他的绝笔,成为最后的心血。
裴云惜进了工坊,没想到场景依然如故,他抱起才打磨了一遍,表面还带着毛刺的梧桐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他坐下,又开始制琴。
一把好琴的制作工艺繁琐,琴身的打磨和雕刻尤为考验技艺,裴云惜聚jīng会神地拿着工刀细细地雕琢着,细密的汗珠时不时从他的鬓角滑落,然而他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地注视着眼前的木料。
忽然,他的手一松,工刀哐啷一声砸在了地上,裴云惜愣住了,心里没来由生出一种苦涩的惆怅,呵……傻瓜,居然害怕起来,竟害怕离开这里,怕永无相见。
裴云惜你这个懦夫。
然而前方大厅里,谈话的氛围却是热络,方摒与陆九骊多年未见,畅谈许久。身边围坐着一gān爱琴人士,个个年轻有为,谈笑自如。
惜音从门口经过,方摒眼尖地瞧见了他手里的酒坛子,喊住他:“惜音,手中拿的何物?”
惜音一抖,没想到师父会叫住自己,遂停下恭敬禀告道:“师父,是师兄送来的陈酿。”
方摒诧异道:“你师兄上山了?”
“是的,师父,师兄现在后边工坊制琴呢。”
方摒哼了一声,不满道:“他倒这时记起要来了,良心还剩了一点点。”
陆九骊捋了捋胡须道:“可是惜琴小友?”
方摒道:“正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儿。”
陆九骊当年来九曜山见过裴云惜,那时裴云惜年纪尚小,却琴艺不俗,陆九骊对他青眼有加,方摒那时还十分自豪,岂料没几年自己那不肖徒弟就下山去了,帮衬裴家那起起落落的家业,唉,气煞他也。
坐在一旁久未出声的薄肃静静地听着方摒与陆九骊谈论裴云惜,心内一时激dàng,他想起昨日在街上遇见裴云惜,瞧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日头下,只是擦身一瞥,薄肃便无法抹去他的身影,他对他是好奇的。那个人,和他想的实在不同。他是琴中好手,却几番推诿,极其低调。他又愿意随他大哥来戴府巴结,唯唯诺诺。一边清高孑然,一边谄媚俗世,到底哪边才是真正的他呢?
薄肃正想着,方摒突然出声道:“薄公子,实不相瞒,你的那块梧桐木我jiāo给了徒儿惜琴,由他来接手制作,不知你意下如何?”
薄肃眼睛一亮,道:“他?”
方摒点点头,道:“我那徒儿虽顽劣,但制琴的手艺已不下于我,若是薄公子信得过……”
“自然。”薄肃未等方摒说完,便认同了,他莫名地信任那个人,裴云惜总是带给他惊喜,即便他数次遭到拒绝,他似乎仍不能真正地对他生气。
陆九骊道:“老方啊,你那惜琴小徒实在是难得的琴才,不如借我带回雁dàng山几年,好好传授一番?”
“老陆,你可想得美,该教的我都教了,怎轮的上你?哼。”方摒与他斗起嘴来。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过了会儿,薄肃借口出得大厅,绕到后面工坊,他实在是想见一见裴云惜,瞧他如何制琴。不知那模样是否同他弹琴时一般,专注有神,却又收放自如。
然而薄肃甫走到门口,却看见屋内满地木屑当中,坐着一个完全木然发呆的人。
裴云惜大汗淋漓,整片发丝都湿得透彻,仿佛从河中捞出来似的,他的嘴唇苍白,眼眸失神,睫羽上垂挂着大颗的汗珠,倒是显得楚楚动人。
薄肃不知他为何露出这般失落怅然的神qíng,只轻声咳了一声,当做提醒。
裴云惜这才恍然回神,默默地抬起眸子,对上了门外站着的薄肃,“啊……”裴云惜显然很吃惊,“你?”
薄肃倒是对着他点点头,不客气地跨步进来,道:“你在制琴?”
显而易见,是的,裴云惜却心绪凌乱,听不出这是句客套,敛下眼眸,轻声道:“是的,薄公子,在下这般邋遢相还望没有惊吓到公子。”
薄肃第一次见他语调这般轻和温柔地同自己说话,心内一暖,也道:“天热,你该除下外衣再做,否则会中暑。”
裴云惜摇摇头道:“多谢薄公子好意,实不相瞒,这是一块好木,制琴人讲究对待好木,要盛装而行,不可慢待。”
薄肃默然,静静地看着裴云惜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去拾起地上的工刀,然后仔细地雕磨木头上的花纹。
薄肃见他汗水挂在下巴尖,竟生出些许想替他拭去的冲动。
“惜琴……”
裴云惜听见他突然这么叫自己,背脊一僵,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何事,薄公子?”
薄肃道:“这是你的字?”
裴云惜茫然地看着他,道:“嗯……怎么?”
薄肃牵动了一下嘴角,转瞬即逝的笑容不可捕捉,“好字。”
“……多谢。”裴云惜心下惶惑,他不知今日的薄肃为何会这般态度温和,还夸赞他,只能说受宠若惊。
薄肃点点头,为了不打扰裴云惜作业,便挥袖告退了。
徒留下裴云惜挣扎在一团迷思当中无法自拔。他想,待他嫁给霍龄莫名从裴家消失后,薄肃定会知道因果,那时,不知这位贵公子会如何看待他呢?是厌恶,是震惊,或是……不屑?
裴云惜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留着一份耻于出口的遐思,若当初没有在柳居的庭院里瞧见他便好了,亦不会之后又躲又怕,又胆大包天地抬头仰视那人的英姿。即便自己已在他眼里成了最市侩的俗子,却也无法彻底抹灭那时最初的心动。
毕竟那是真实的,没有欺骗本心的。
到了午时,惜音喊他去吃饭,裴云惜借口赶工不愿前往。方摒知晓后,当他是悔过,就遣惜音给他送了点饭菜。
午后,几位好琴之士轮流弹琴切磋,裴云惜在工坊内听得一清二楚,暗暗地点评着他们的琴艺。直到一个熟悉的琴音飘dàng出来,他才缓缓地搁下工刀,安静地听起来。
这是薄肃的琴音,他听得出来,高山流水,清冽透彻,与那时一样,令人沉醉。
裴云惜微微一笑,不由得嘲笑自己的痴妄,那人高高在上,无忧无虑,自然琴音是gān净无瑕的,而自己则是每次待到心静之时,才敢抚摸琴弦,弹奏一曲。不然便会像前几日弹奏,裴宸惜直喊跟听丧曲似的,彻骨悲寒。
渐渐地夜幕四垂,惜音来工坊替他点灯,心疼道:“师兄,你该歇歇,何必如此着急做完呢?慢工出细活啊。”
裴云惜深知时日不多,苦笑一下,道:“惜音,你去与师父说,就说我这两日必定制完此琴,叫他不必挂怀。”
惜音道:“师父知你还在制琴,也不想来扰你,只不过他说叫你多多保重身体,莫要逞qiáng。”
裴云惜点点头,算是应了。烛火摇曳,他雕花雕到半夜,实在是睡意迷蒙,上下眼皮打架,最后竟抱着琴睡着了。
薄肃夜半出门出恭,却见工坊烛火通明,不禁走去查看,他看见裴云惜居然歪趴在琴身上睡着了,一时震惊,半晌无语。
这人真是胡闹……薄肃悄然跨进屋内,他细细地盯着橘色光影下裴云惜斑驳错落的侧脸,瞧上了好一阵,才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软软的,热热的。薄肃见他毫无反应,便慢慢地扶起他的身子,将琴搁在桌上,又将人横抱起来,抬出工坊。
裴云惜原来这样清瘦,薄肃看着窝在自己怀里沉睡不醒的人,暗暗叹息,他把他抱回房间,安置他在自己的chuáng榻上睡下。裴云惜迷糊地翻了个身,薄肃在暗夜里悄声看着他。
“不……不嫁……”他嘴里碎碎地嘀咕着。
薄肃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听得他眉头紧锁道:“我不想嫁……霍龄……大哥……娘……不嫁……不……”
嫁霍龄?霍龄不是他表哥么?薄肃顿时疑窦丛生,为何裴云惜会喊不想嫁给霍龄,他怎么能嫁给一个男子呢?
薄肃回想起昨日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男人一手不安分地摸上裴云惜的肩头,还亲昵地掐着裴云惜的颈侧,这个不正经的动作被他收入眼底,使他心生不快,然而裴云惜似乎毫无知觉,更是令他面若冰霜。
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如此这般回想起,那个霍龄似乎很有问题……薄肃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但他却无法放任裴云惜,遑论方才那段梦话,明显是内有隐qíng。若不是白日有事,夜里又怎会吐露呢?
薄肃沉思着在裴云惜身边躺下,他听着身边清浅的呼吸声,心内似乎破了dòng,dòng中掉落了许多他还未来得及品味的qíng愫,猝不及防,已陷落。
翌日清晨裴云惜好梦苏醒,睡得神清气慡,待回神,才惊觉这屋不是他的居室。自己和衣而睡,显然是未经洗浴的。
他迷惑地起身,推门而出,却见得惜音在院中打扫残叶。惜音听得声响,回头一瞧:“咦,师兄你怎从薄公子的房中出来了?”
“薄公子?!”裴云惜大惊,“怎么回事……”
昨夜他明明在工坊内待到半夜,然后,然后睡过去了,朦胧间确有被搬动的感觉……难道抱起他的人是薄肃?!
显而易见,不然为何他会在薄肃的客房中醒来。
惜音见他满脸错愕,又道:“今早薄公子就下山了,我还当他有急事呢,师父留他午饭他都婉拒了。师兄你怎地跑去薄公子屋里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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