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梅园奇遇,裴云惜甚感新奇,忍不住攀谈,“前辈,恕晚辈冒犯,若无急事,晚辈可否向您讨教一二?”
“哦?如何讨教?”
“此曲尚有技法未清,可否请前辈指点一番?”
“哈哈哈……那你再弹一遍给我听吧。”那人似乎许久没有遇见裴云惜这样执拗好学之人,欣然答应,“那边是你的琴?”
“正是。”
“弹吧,裴公子。”
于是裴云惜又弹了一遍,那人略一沉吟,细细指出了他的错误,更正了一些他的手法。裴云惜大为受用,很是感激。
“前辈,不知如何称呼?”裴云惜起身,朝他一拜,“今日能得您指点,受益匪浅,三生有幸。”
“呵呵,现在像你这般谦虚好学的小辈真真难能可贵啊,若我那不成器的徒儿也能这般勤学,我倒是了无遗憾。可惜啊,他真是三巴掌拍不出一个响屁。”那人自顾自回想着,“改日他来,我定要请你与他切磋一番,挫挫他那股子傲气。”
“前辈?”裴云惜用眼神询问着。
“哦,忘了说,鄙姓huáng,名飞云,表字飞仙。”中年男人不禁笑起来了,“不知你听说过我吗?”
“……”裴云惜呆若木jī,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看来是没听说过了。”huáng飞云淡然一笑,浑不在意。
“不……不!”裴云惜一抖,连忙摇头,“前辈,huáng前辈!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晚辈怎会不知?”
没想到白日还在念想,晚上便见着了真人,果然人生处处有奇遇,杀得裴云惜措手不及!
“裴公子,既然你来自临安,不知是否听闻过琴仙散人方摒的名号?世间都道南方北huáng,此生未与他见面切磋过,实属一大憾事呐。”huáng飞云捋了捋小胡子,莫名哀愁起来。
裴云惜踌躇了片刻,小声道:“方摒,便是家师,huáng前辈。”
第十九章
“哦?”
huáng飞云闻言,眼中霎间闪过一丝惊诧,“这真真……无巧不成书了。”
裴云惜亦是叹道:“前辈见怪了。”
huáng飞云摆摆手:“我怎会见怪?正所谓见怪不怪,呵呵。难怪你的琴艺修为超于同辈,想来方摒确实有造才之能。如此这般,我愈发想找他切磋了。”
“huáng前辈,若哪日您南下路过临安,晚辈定当恭候,为您引见家师。不过近日家师去了雁dàng山,找老友陆九骊陆老先生叙旧,归期未定。”
huáng飞云眼睛一亮:“陆九骊?琴痴陆九骊?”
“琴痴?”裴云惜怎从未听过陆九骊的这个外号。
“哈哈哈,裴公子不曾听说也是常理,那是陆九骊年轻时方声名鹊起时的外号,不过他厌恶别人叫他‘痴’,觉得不雅,他与我师兄曾是好友,我年少时见过他一面。没想到他与方摒竟是至jiāo好友。”
裴云惜不敢妄自多揣huáng飞云的话,只道:“想来爱琴之人,总会相遇。”
“爱琴之人……?嗯,也是,若我徒儿来了,该当为你引见,他也担得起‘琴痴’一称。”huáng飞云的目光悄然落在裴云惜放在石桌上的琴上,问道,“此琴雕工jīng美,琴弦暗带光泽,莫非出自方摒之手?”
“晚辈惶恐,这是晚辈的拙作,怎能配上家师之名?家师的制琴手艺巧夺天工,晚辈是万万比不上的。huáng前辈抬爱了。”说罢,裴云惜双手一合,弯腰作了揖。
“……”huáng飞云被他说得一愣,半晌才回神,“哈哈哈哈……裴公子果真是方摒调教的高徒,深藏不露!弹琴制琴,皆在拿捏之间,竟令我起了妒忌之心,羡慕起方摒有你这般聪慧懂事的好徒弟!”
裴云惜忙道:“huáng前辈谬赞了,想来前辈的徒儿亦是技艺不凡,琴艺超群,前辈无须艳羡他人才是。”
“裴公子能言善道,令我难得的欢欣,你这个小友,我算是jiāo定了。”huáng飞云站起身来,抖了抖宽大的月白色袍袖,仰面望月道,“今夜夜已深,上了岁数,熬不得夜,就此告辞了。明日若我无事,定当再来寻你。”
“huáng前辈慢走。”
见那白袍身影慢悠悠地隐去,夜色浓墨,梅香暗浮,裴云惜松懈了肩头,暗叹一声,他原本是怕huáng飞云轻看他,想他一介庶民,身份低微,没想到出人意料,huáng飞云算是对他有几分赏识。若方摒知晓,也算是不丢他的脸面。
古往今来,琴师向来分为两极,宫廷御用与江湖糙野,两方互相看不起,都颇为自视甚高的意味。方摒是典型的隐于世外,huáng飞云却是明显的居于庙堂。而后者心中却不曾贬低前者,还想与之切磋,这令裴云惜诧异万分。在他认知中,有官阶的琴师向来瞧不起游历江湖的琴者,认为他们不成气候,不够高雅。然方摒曾教导裴云惜,告诉他琴无两极,皆是万物之音,无论阳chūn白雪靡靡之音,或是高山流水心扉之曲,皆在人为,人琴合一,乃是最高境界。
夜里,霍龄与夏梦桥回来,前者酩酊大醉,颠来倒去,后者将他扔于竹榻之上,帮他洗了个面就随他去了。裴云惜睡不着,想了很多,夏梦桥和衣上chuáng,与他共枕,问他可有心事。裴云惜将方才的遭遇说与他听,夏梦桥道:“云惜,你这狗屎运也太好了。据闻huáng飞云只为皇上和皇后奏曲,其余人想听,得看他心qíng,可谓千金难买。”
“看来我今夜白赚了一千金。”裴云惜无奈地笑了笑。
夏梦桥抿嘴闷笑,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对了云惜,今日见到皇后娘娘的尊容,我大为吃惊。”
“嗯?”
“她与薄肃薄公子眉眼可谓极其相似,果真是一奶同胞,啧啧。”
来不及收起的笑意登时凝在了嘴边,裴云惜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好似被噎住般,“是吗……”
“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没什么。”像是瞒得极深的一个秘密被人无意间掘开,那人还无知地踢了两脚,力道不轻。
夏梦桥盯着他道:“你对薄公子有何想法没?”
“啊?”裴云惜吓了一下。
“你作甚瞎喊?唉哟吓到我了……”夏梦桥佯装恼怒拿脚踹了他,“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怕何?”
“我……我没怕,是你无缘无故扯到不相gān的人,岂不是吓我一跳?”裴云惜眼神若无其事地移开,“本就没有gān系的人,提他作甚?”
“没有gān系,不能随便提提?何况他曾帮――呃,曾如此赏识你。”夏梦桥咳嗽一声,道,“戴大人不是曾说,你与薄公子志趣相投,定能成为挚jiāo好友?何况薄公子仪表不凡,为人稳重,我看配你正合适不过。”
“梦桥你!你如何乱开玩笑呢!”裴云惜猛地坐起身来,惊得六神无主,“他为人傲慢清高,寡qíng薄意,我怎会……”
“傲慢清高?寡qíng薄意?我的天,咱俩说的是同一个人?”夏梦桥也是一屁股坐起,满脑疑惑,瞪着裴云惜,“云惜,我道你识人向来不错,这回怎如此糊涂?薄公子确是寡言少语了些,但也不是你所说的那类人物吧,至少他,他还帮……哎呀,有些事我不能说清,但我信你素来心清眼明,莫要被一时的偏见所束缚。人都是会变的,没有人一成不变,更何况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薄公子若真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该得饶人处且饶人,斤斤计较,怎是君子所为?”
“我……斤斤计较?”裴云惜一时语塞,羞愤jiāo加,“我,我说不过你!”
没料到夏梦桥竟会如此替薄肃讲话,黑白颠倒,莫名其妙变成自己心胸狭窄,不识好歹。裴云惜气得翻身睡去,不再理睬夏梦桥。夏梦桥无奈地叹了口气,下chuáng去隔壁照看霍龄,怕他受凉。
裴云惜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想来想去,满腹委屈,人是会变的,但成见会变吗?怕是很难吧?他无法忘怀那夜假山后听见的话,正如一道霹雳,彻底劈开了他,想再复合,难呀。无论之后薄肃待他再如何客气有礼,他也害怕那是这人假装的,其实他的内心是不屑于和自己为伍的。越是这样想,越是陷入无望、焦躁和自卑。也许方摒说得对,他的修行还差得远呢,一颗被俗世污染的心,怎还会清净?
翌日醒来,裴云惜便瞧见了满桌的粥点佳肴。夏梦桥向他赔礼道歉,说是昨夜话重了。裴云惜又是感动又是生气,骂道:“你我还有如此见外的时候,你叫我怎能不气?”
夏梦桥咧嘴一笑:“见你笑了,我便安心了。霍龄有事出去了,我们便四处逛逛吧。”
“好啊。”
只不过两人还未解决完早饭,就有婢女前来,说是huáng飞云有请。裴云惜猜到定是昨夜之约,便道:“梦桥,你与我一齐去吧?”
“不不不,他邀你,又不是邀我,我才不去。”夏梦桥打个哈欠,“正好,昨夜霍龄折腾我半宿,我gān脆补上一觉,你且莫打扰我。”
裴云惜念他劳累,亦不qiáng求,抱上寄qíng,随着婢女前去。万梅园院落众多,若是不熟,定会迷路,裴云惜跟着婢女穿行过数座院落,暗叹皇家的气派。
“裴公子这边请。”
裴云惜跨入园中,只见满园的雪白飞花,繁盛夺目,洁白清明。这里不再是一处院落,而是一大片林子,林中满是梅花,香气凛冽,甚至暗带甜腻。
曲径通幽,梅林深处,陡然多处一座凉亭,亭外还有一处石台。
亭子四周立着四名守卫,两名婢女,huáng飞云听见脚步,抬头一望,道:“裴公子来啦。”
裴云惜见huáng飞云对面还坐着一位仪态雍容高贵,衣着富丽的女子,登时一愣,即刻俯身下跪,高喊:“糙民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哦?你怎知我便是皇后?”那女子开口问道,不急不缓,语调微微上扬。
“皇后娘娘天人之姿,糙民惶恐。”
“呵呵,抬起头我瞧瞧。”
裴云惜克制着发抖的身子,微微仰面,但目光仍是下垂望地,不敢逾矩。
huáng飞云道:“皇后娘娘,何必吓唬他呢?裴公子可是难得的琴才,娘娘不妨听他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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