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中空无一人,裴云惜踏着雨花石铺就的小路走着,忽听得林中有琴声回dàng,他避开几株梅树,向琴声来处探望――
一人白衣胜雪,独坐梅树下,弹着古琴。
“薄肃……”裴云惜低喃着,不禁望向那人修长的指节,行云流水般拨动着琴弦,技法无可挑剔,而有幸被他拨弄的琴,是寄qíng……
这是他制的琴,是他取的名。
裴云惜又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些许欣慰与安心,原以为寄qíng被那人弃了,成了零落孤单的可怜物件。而造就它的自己,即便留下了它,也好比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
琴音忽的断了,裴云惜回神,却见薄肃冷冷地盯着他,寸步不移。
裴云惜骇然,正yù逃走,只见薄肃率先他一步站起身,抱起琴,默默地转身走了。
他走得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完全不想看见自己,裴云惜倏地捏紧梅枝,心下涩然,后知后觉间,才惊觉自己差点捏断皇后娘娘的宝贝,吓得连忙松手,脸色泛青。
回到小院,霍龄亦是回来了,桌上备好了酒菜,夏梦桥见裴云惜平安归来,也不敢再说一句重话刺激他,忙拉他坐下吃饭。晚上,夏梦桥被霍龄拐进屋中,裴云惜也不好打扰,半夜只听得隔壁隐约传来忽高忽低的yín言làng语,臊得他半宿没睡好。翌日清晨自然是jīng神不佳,萎靡不振。屋外下起了小雪,霍龄说皇后娘娘邀他们一起去万梅园旁的镜湖赏雪。裴云惜以气色不佳推辞了随行,想起来京还未见过裴明惜,便想写封信阐明一下qíng况。
夏梦桥与霍龄走后,不多久,门外便传来了婢女的声音:“请问,裴公子在吗?”
裴云惜搁下毛笔,走过去开门,“我在。”
然而门外不止站着婢女,还有一人,薄肃。
“薄公子……”裴云惜失神地看着他。
门外雪花纷飞,薄肃很是拘谨地站在那儿,紧紧地盯着他看,“有空吗?”
裴云惜只得点头,让开身子,“薄公子请进吧。”
薄肃也是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婢女作福告退。
不知他为何前来,裴云惜只能仓皇道:“霍龄与梦桥随皇后娘娘去了镜湖赏雪,薄公子不去吗?”
“我无意于赏雪。”薄肃道。
没错,便是这种漠不关心的口吻,裴云惜知晓他不热衷于人多的场面,“原来如此,在下jīng神不佳,恐冒犯娘娘,遂亦留下。正好想起家兄在京,想写封信报个平安。”
事无巨细地汇报,薄肃却无动于衷,眼中毫无波动,裴云惜心中一哂,“薄公子想来还不知家兄在京已月余了吧?”
薄肃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深邃的打量,裴云惜不自在地低下头,有些慌乱道:“戴、戴大人和他的胞弟们,回京后还好吧?”
“嗯……”薄肃不置可否地应道,“还不错,多谢关心。”
裴云惜一想起自家大哥那遥遥无期的爱恋,心中便惴惴不安,“那戴大人,还回临安吗?”
薄肃道:“或许回,或许不回了。”
不回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着重音似乎完全在后面。裴云惜心中一惊,怆然想到,或许一纸书信,抵得了什么呢?
“若他们不回,柳居怎么办?”
“寻到好时机,自会卖了。”薄肃不咸不淡道,“此事我并不知qíng。”
“是吗……”裴云惜苦笑,默然地垂首。
而薄肃亦是不知何为,无意接话,两人顿时相顾无言,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氛围降至冰点,尴尬之极。裴云惜没了谈天的兴致,何况还是与薄肃谈天。
“你会,常住京城吗?”薄肃忽然问道。
裴云惜道:“常住?”
“你的好友夏公子,随着夫婿搬来京城,我想或许你会长留京城。”
“薄公子真是,玩笑了。京城固然繁华热闹,趣物极多,但临安亦是喧嚣俗世,又有何异?”
言下之意,自然是无异,那么住哪儿不是住呢,何必硬生生赖在这个陌生的异乡呢?
许是裴云惜讥诮的神qíng流露过多,薄肃猛然惊醒,蓦地站起了身,“我……我先告辞了。”
“薄公子?”
裴云惜感到意外,甚至露出了些许仿若不舍的目光,薄肃一震,随即敛下黑眸,抑制住起伏不定的胸膛,道:“再会,云惜。”
他拂袖离去,裴云惜却被他那句“云惜”摄住了,他竟还敢叫他“云惜”?
霍龄与夏梦桥回来时,浑身沾雪,冻得不行,却是快活得很,夏梦桥连声称赞镜湖的雪景美如仙境,可惜裴云惜没去。
“不过晚上,皇后娘娘倒是提到了你,云惜,她想请你去弹琴。”
霍龄cha嘴道:“这可是天赐的荣誉!我的好表弟,你得好好珍惜!”
裴云惜才懒得告诉他自己早已获得过此殊荣了。
晚上的宴席上,薄肃的表妹素心也在场,裴云惜第一次见到如此娇弱美丽的女子,好似一棵迎风嫩柳,摇摇yù坠。她坐在薄肃身旁,对面着裴云惜和夏梦桥,对人都是微微一笑,夏梦桥悄声感叹:“真是我见犹怜呐。”
裴云惜又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却是对上了薄肃的目光,两人无声地对视,明明从对方眼中读不出什么,裴云惜却恍惚间失了神,想起白日薄肃的到访,他意yù何为呢,什么都没说,来得快去得更快。
“今夜,本宫请了老师的小友裴云惜裴公子,来为大家弹琴助兴。”皇后娘娘端坐正位,锦服披身,朝裴云惜颔首。
裴云惜拘谨地起身,道:“禀娘娘,糙民的琴已奉还薄公子,糙民……”
“云惜。”
薄肃打断他的话,又对身边的婢女道,“取我的琴来。”
婢女退下,少顷,和另一婢女共同呈上两把琴,薄肃取了寄qíng,径直走到裴云惜矮桌前,搁下,双眸紧盯着裴云惜,道:“此琴何名?”
“……寄qíng。”
“寄qíng?”薄肃略一蹙眉,眸光一跳,“寄qíng于琴,如此这般?”
此qíng非彼qíng,然而裴云惜却猛然臊热了脸,心神不宁,“薄公子……”
薄肃见他似羞带怯,从容不迫地退开,心qíng转晴,“临安一别,许久未向云惜讨教,承让了。”
薄肃回位,两人对视一眼,会意于心,遂携手对弹,一时间,大殿内琴音回dàng,余韵飘渺,裴云惜拨弄着琴弦,心下愈发是清醒,怕是再也寻不到比薄肃更契合他琴音的对手了,不,或者说是知音……
一曲终了,两人从容收音,薄皇后带头鼓掌,大悦道:“好,极好,本宫已多年未闻得如此默契相和的共弹了。肃儿与裴公子,真真年少冠绝。”
huáng飞云亦是欣慰地看着两人,道:“娘娘,肃儿这一趟去临安,去得可值?”
薄皇后认了,“老师所言甚是。”
原本薄肃远游,薄皇后是极不赞同的,她担忧薄肃吃苦受累,心疼得很,岂料戴持抟恍衅舫淌保薄肃全然未与家中招呼,就跟着走了。到了临安才写信寄回,说明qíng形,可谓先斩后奏,气得薄皇后好几天胃口不佳。
素心向来敬仰表哥,薄肃弹毕,她便娇柔地贴着他,问这问那,佯装不懂。作为一位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哪样她不会的,何必装傻呢。薄肃心知肚明,却不能推却。
裴云惜见那素心倚靠着薄肃,识相地移开视线,婢女依次上菜,夏梦桥催他动筷莫要跑神。可裴云惜吃着吃着就不小心晃到对面的景象,胃口欠佳。
宴席散了后,薄皇后先行离去,huáng飞云亦是跟着走了。裴云惜将寄qíngjiāo给婢女,请她送还与薄肃。庭院外飘着雪,洒落下来犹如点点繁星。寒风时不时chuī过,冷得裴云惜裹紧裘衣。
“怎只留了一顶伞,叫我们三人如何回去?”夏梦桥看着门外靠着的伞,“也没个人再送一顶?”
“你与我表哥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裴云惜道。
霍龄道:“唉哟还是我可爱的二表弟体贴,那咱先行一步。”
“你滚!”夏梦桥一脚踹过去,骂道,“要走也是我与云惜先走,你就冒雪回去吧!”说罢,拉着裴云惜yù走。
“娘子你怎可这般无qíng――”
“我有伞,我送云惜走。”三人吵吵嚷嚷的,未注意身后跨出殿门的薄肃。
裴云惜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夏梦桥眼前一亮,喜道:“薄公子愿捎带云惜,实在是两全其美,云惜,你跟紧点薄公子呀。”
他冲着裴云惜挤眉弄眼,随后拉着霍龄冲入雪中,不一会儿消失了踪影。
“走吧。”薄肃撑开伞,示意还在台阶上踌躇的裴云惜。
“多……谢。”
雪斜着飘向裴云惜,薄肃与他换了位置,“这般可挡风雪。”
他的体贴令裴云惜措手不及,害得裴云惜口不择言:“薄公子此时该多陪伴素心小姐……”
“素心?”薄肃不解。
裴云惜心知自己逾矩了,讪讪地摇摇头,“在下多言了,还望薄公子莫要见怪。”
“见怪?”薄肃忽的停下,裴云惜也被迫站在了寒风飘雪中,“我何曾与你见怪,你何必见怪?”
听得隐隐的不悦之意,裴云惜更是低眉顺眼,“薄公子,是在下不是。”
“你。”薄肃明知他有些害怕自己,不敢多说实话,却仍为他这副模样动怒。
到了小院,薄肃站在屋檐下抖落了伞上的积雪,又轻轻拍去裴云惜裘衣上的雪珠,道:“时候不早,你进去吧。”
裴云惜心下愧疚难当,只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要见薄肃离去才肯进屋。薄肃本不擅言辞,他知裴云惜对他暗怀qíng愫,却胆怯地不敢表露。他妄图靠近他,bī迫他,却仍是毫无收效。戴持拊说他冷若冰霜,何人敢爱,唯一破解之道,便是他主动起来。
裴云惜的惶惑被薄肃当做是羞赧,两人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薄肃觉得今夜仍不是最佳时机,遂撑伞离去。回屋,夏梦桥愉悦地打趣他,裴云惜却是心乱如麻,不全是夏梦桥的猜测,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对薄肃的感觉。厌他?恨他?怒他?……欢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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