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肃紧抿着唇看着他,久久无言。想起方才从雨中捞起昏迷不醒的裴云惜时,他的心惊得几yù撕裂,若非他紧赶慢赶上山来,亦不知裴云惜还要跪到几时,要是把这双膝盖跪烂了,他怕是心疼得都要滴血。亲自替裴云惜擦拭gān净,换上衣衫,抱他上chuáng,后脚方摒便跨了进来。他对薄肃不请自来的方式抱有微词,但好歹是赏识过的年轻人,方摒口气还算客气。待薄肃忍不住质问他时,方摒才明白这位贵公子为何冒雨前来。薄肃先是称赞了一番裴云惜的琴艺与人品,又转而说起两人的际遇,最后道出裴云惜与他qíng投意合的实qíng。方摒不吃惊是假,但胜在他经世已久,何等大风大làng未曾见过,断袖之癖他是明了,也不曾低看。只不过这事放到自己宝贝徒儿身上,似乎有些不妥……
“修琴者不能为俗世所累,若薄公子执意用qíng于惜琴,还得问问他的意思吧。”方摒嗤笑一声,“qíng爱压身,使人昏智,怎能静心修琴?薄公子,莫要害了惜琴才是。”
薄肃不悦,微蹙眉峰,冷言道:“恕在下从未听闻修琴需绝qíng绝爱一说,断却七qíng六yù的人,只能是庙宇之僧侣,从未有修琴者必须如此。”
“想来薄公子对于修琴之道,认识尚浅,老朽很是愿意与你磋商数日,探讨一番。”方摒客气道,继而话锋一转,又道,“老朽罚了惜琴,只因他玩忽职守,犯了门规,理所当然。薄公子cha手相助,怕是有些不妥,还望斟酌。”
“云惜亦是在下的爱侣,体贴关怀,理所应当,也还望方老先生谅解。”薄肃微微垂眸,不卑不亢道。
这下子又把方摒给气着了,方才斗智斗勇中qiáng压下的火气又窜了上来,“哼,薄公子莫要忘了,除非老朽将惜琴逐出师门,否则他生是本门人,死是本门鬼。琴舍那数把被咬坏的琴,我还未找他算账!薄公子好自为之!”
薄肃亦是挺直背脊,气势十足道:“琴坏可修,那几把琴,在下自会修缮妥当,完璧归赵。”
“好大的口气!哼。”方摒一拂袖,气呼呼地开门离去。
薄肃起身,上前把门关严实,免得外头的冷风钻进fèng儿里,chuī坏了裴云惜。
哦,云惜……
他想起云惜还昏睡着,转而绕过屏风,进里屋探看。当他撩开帘帐时,便见裴云惜睁着漆黑的眸子望着他,一言不发。而他眸中,似乎早已包含千言万语。
薄肃料他是听见了,便道:“那些琴,我会找人修缮,无须忧心。”
裴云惜默然地看着他,不语,薄肃想他定是淋雨淋坏了,脑袋木了,遂想起那双跪得青紫的膝盖,眼中闪过一丝心痛,道:“膝头可痛?我替你揉`捏几下,活络血脉。”说罢,他掀起下半段被褥,将裴云惜的双脚抱起斜搁至自己的腿上,卷起亵裤的裤管,轻柔地按捏。他修长的指节在裴云惜的膝头弹动,仿若在弹奏一曲清音,若还不瞎,便知他这是在伺候别人。
裴云惜呆呆地看着他,连何时脸颊上划出了泪痕都未曾知晓。薄肃恍然抬眸,见他无声地哭了,亦是吃惊,抬手替他抹去泪痕,“为何哭了?按疼了?”
“慎言……”裴云惜讷讷地开口,嗓子粗粝,“你何必呢……何必至此?”
薄肃浑不在意,淡然一笑,对裴云惜道:“那日在万梅园我便说明,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间之人,我已无法将你驱走,只得任你住下,任你支配我的进退。”
裴云惜一颤,惶恐道:“我、我怎敢支配你……不,不可……”
“云惜,”薄肃别有深意地觑他一眼,“你我已互定终身,若因你师父的话想退却,我不会应允,望你知晓。”
裴云惜呆愣地看着他,显然是被他猜中,方摒那一席话令他迷惑,原来修琴之人不可妄动qíng`yù?可从前方摒怎不说起呢,只教他静心养xing,多加练习,不曾勒令他禁足俗世qíng爱。莫非方摒以为他真的是寡qíng薄yù,不会动那颗ròu`体凡胎的心?
裴云惜捉摸不透,亦是进退两难,听方摒的意思,自然是反对两人之事,可薄肃的一席qíng话,又令他甜在心头,不得不认。
薄肃任他思绪飘摇,自己垂眸细致轻柔地替裴云惜按揉膝头,此前若是有人告知他,将来某时他会心甘qíng愿伺候他人,他是绝对不信的。京城中如他这般身份的公子哥们,皆是或纨绔潇洒或沉稳上进,唯独他异于常人,既不风流多事又无入仕之心,年纪轻轻嗜好古琴,拜了琴中圣手huáng飞云为师,过起了深居简出的隐士生活。要不是有戴持蕹@他出门,怕是世人很难见着薄府长公子的模样。
“我有一位师伯……”他忽得开口,睨了一眼裴云惜,“他是修缮古琴的高手,世间没有不坏的琴,亦没有他修不好的琴。我可请他来修琴,定能给你师父一个jiāo代。”
裴云惜一骇,道:“怎可劳烦你的师伯?我……虽技艺不jīng,却也略懂修琴之术,师其实父知晓这些琴是可修缮的,他不过是气我失了职责,未能看好琴舍,故意罚我罢了。”
眼中溢满的自责与懊悔使裴云惜看着格外脆弱,他整日沉浸于qíng爱绮思之中,分神偷懒,酿下大错,本就没有推卸的理由。
“琴我必定得亲自修,师父若知晓我请了他人,他定会愈发恼怒。”
薄肃觉得他说得有理,点头道:“我曾跟随师伯学过几年修琴技法,许是能些微帮上你。”
裴云惜感激地望着他,轻声道:“慎言,多谢。”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薄肃慢慢卷下他的裤管,将他的双腿塞回被褥之中,又道,“你欢喜睡内chuáng还是外chuáng?”
“呃,内chuáng吧……怎了?”裴云惜茫然问道。
薄肃已在chuáng边脱衣,行云流水,将外袍甩在木架上,道:“自然是想知晓,我该睡哪侧。”
他翻身上chuáng,抖开被子钻进去,一把搂住裴云惜,将他圈在怀中,低声道:“你雨里淋久了,手脚皆是冰凉,让我替你暖暖。”
裴云惜确实是冷得没知觉,薄肃身子炽热,宛若一尊火炉,暖意融融,他就这般贴着,舒适得眯起了眼 。薄肃见他神qíng放缓,愁眉轻舒,亦是心中踏实,遂二人依偎着睡去。
自此,薄肃竟在九曜山上住了下来,每日阿萍都要上山送食,他舍不得自家公子日日吃山菜野糙,怕饿瘦了,每日变着法做菜送去。
那方摒怎能答应?
亏得阿萍每日一壶好酒续着,方摒得了酒,也就哼哼两声,熟视无睹。裴云惜每日到琴舍修琴,他手艺尚可,却仍有一些不足,面对某些毁坏,无从下手。薄肃时而指点他,时而也只能摇头作罢。裴云惜依着修琴古籍,一页页翻找、琢磨,试图寻找方法。
修琴本是枯燥至极的事务,耐得住xing子的人,才能细致地修好一把琴。可谓制琴人是爹娘,修琴人是恩师,各有其职,缺一不可。
薄肃倒是应了方摒的说法,非要与之论道一番,探讨一下这修琴之道可非要断qíng绝意?方摒老来倔,遇见薄肃的冷硬,杠上了。两人时常斗琴,分不出高下。原本方摒应是薄肃尊敬的长辈,那夜撕破脸,薄肃也懒得再顾,两人硬碰硬,末了,倒是颇有忘年知jiāo的意味。
方摒常恨道:“竟还有此等凌厉后辈,真是老朽疏忽了,哼。”
薄肃道:“晚辈承让。”
方摒,气绝。
薄肃论道罢了,便会光顾琴舍,裴云惜修琴,他便在一旁看书,两人一室,无言融洽。
裴云惜盯得双目酸涩,抬眼一瞧,只见薄肃从容淡然,执手阅卷,如此便心安之极。
“嗯?”薄肃好似觉察到了他的注目,抬头询问。
裴云惜不好意思地敛下眸,问道:“陪我,可无趣?”
“无趣?”薄肃微微挑眉,“若非你嫌我无趣?”
“我……分明不是此意。”裴云惜知晓薄肃是在玩笑,却见不得他一脸正经肃然,“日日修琴,陪不了你,怕你耐不住――”
“云惜,你可知我家中有一处琴阁?”
“知晓。”
“我在琴阁中荒度十数韶华,不比此处少半分。”言下之意,他怎会嫌弃此处无趣寂静,他素来是极耐寂寞的人。
裴云惜闻言,微微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他不该妄自菲薄,胡乱揣度薄肃的心意,无人能勉qiáng薄肃,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午后阿萍忽然登门,急急忙忙道:“公子,公子,huáng大师来了!”
“你说什么?”薄肃一怔,裴云惜也茫然抬头。
阿萍站在琴舍外,扒拉着门框,焦急道:“公子,您不会来临安一月,将自己的师父给忘了吧!”
竟是huáng飞云来了?
裴云惜惊讶道:“huáng大师现在何处?”
“自是在府上歇着,指名要小的来催公子回去,他要见您呐!”
薄肃沉吟片刻,才道:“虽不知家师何意,但我仍需回府一看。”
裴云惜赞同道:“快些去吧,莫要huáng大师久等。”
薄肃搁下手中卷轴,随阿萍离去。裴云惜不作深想,直至傍晚惜音来喊他吃饭,到了饭厅,方摒见他一人,问道:“那臭小子呢?”
从薄公子变成了臭小子?裴云惜失笑,如实道:“慎言的师父huáng飞云huáng大师来了,他下山去侍候了。”
“huáng飞云?是京城里那个huáng飞云?”方摒眼露jīng采,兴致盎然道,“此人百闻不如一见,该寻个日子会会才是。那臭小子有个好师父,哼。”
裴云惜暗自笑道:“年前徒儿曾去京城访友,有幸得见huáng大师一面,前辈琴艺超然,徒儿不得不叹服。”
“你在师父面前夸别人,真真胆大包天了!”方摒怒道,“坐下,吃饭!”
裴云惜老老实实坐下,老老实实吃饭,一言不发。方摒见两个徒儿如此沉闷,反倒不满,道:“一个两个,怕死不活,难不成是我摁着你们吃饭?”
“不敢,师父。”惜音怯怯地答道。
裴云惜道:“师父,消消气。”
“消气?见着你们,特别是你,我怎么消气?还有几把琴没修好,你自己说。”方摒瞪他一眼。
裴云惜又如实道:“三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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