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宣明一行人终于踏进了京城。
暖烟头一次来这繁华之地,热闹非凡,灯火通明,自然是觉得新鲜,拉开马车的帘子向宣明问这问那。宣明想起自己在这里待过的那十几年,心绪不知怎的半点起伏也没有,往外看着不言不语。暖烟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有问题,也不再问了,只是拉住他的手。
马车没有停,径直去了皇宫。
当夜宣明忐忑不安,在宫中安排下的住处睡了,一宿没睡好。皇上召他来不知道有什么意图,他连苏仪的面也见不到,实在是心里面没底。苏仪就算是平顺一生,自己却也未必能平安无事,这件事苏仪必定知道些什么,他却没办法问清楚。
清晨有圣旨传来,皇上召他即刻面圣。宣明一动不动地坐着让内侍服侍他梳洗,眉头紧皱,忽然间听到身后那梳头的内侍轻声说:“朝阳侯说,他等会儿也在,先生见机行事。”
宣明不敢回头,心中却是起了万丈波涛,微微点了点头。苏仪派人传话给他,无非是让他安心,这男人果然是靠得住的。梳洗完毕,前来宣旨的内侍带着他,在宫中七拐八拐地走了许久,终于把他领到一个安静的房间里。
宣明不敢随便抬头,却也从笔墨的味道得知这是刘秀的书房,他的目光从进门就扫过了站在一旁的苏仪,只是装作没看见,在书桌前的尊贵男人面前拜倒下来:“糙民宣明,参见圣上。”
刘秀仔细端详这男子,瘦得很,个子却也不算矮,眉眼长得真是雅秀不俗,只可惜左脸上有几道陈年浅疤,多少破了点相。再看他走路的模样的确是不方便,连在地上跪久点都会发抖,刘秀道:“平身。”
宣明站起来微垂着头。
气质不错,在天子面前没有惧意,不谄媚不讨好,有些风骨,刘秀心里面有了几分好感。但是好感并不代表他可以留下宣明的xing命。
“简先生的身体如何?” 语气像是寒暄,目光里却是探究的意思。
宣明低着头,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是很恭敬:“启禀圣上,师父的身体不太好,今年病qíng加重,年初便已经起不了chuáng,此次我临行前更是虚弱,半个月前过了。”
苏仪的眸色微微一动。刘秀也沉默了片刻,说道:“简先生一生坎坷,皆因一开始便不该逆天而行。”
宣明咽了咽口水,把想说的话生生压下来:“圣上英明。” 这时候跟皇帝较真没意思,死的只是自己。
刘秀望着他道:“上个月静山侯死的那夜,你就在静山侯家里为他做法?”
这本就是对县令的说辞,没什么好隐瞒的,宣明道:“是,皇上。”
刘秀抿了一口茶,又道:“做的是什么法?别告诉我是什么让家宅安宁的阵法。他那时担心的可不是家宅安宁不安宁。”
宣明扫了苏仪一眼,他也不清楚现在该说什么,说谎话被拆穿便是欺君之罪,说真话又怕跟苏仪说的对不起来。刘秀之所以直接让他进宫,不许他和苏仪见面,只怕就是这个意思?
苏仪一动没动,连眼睛也没眨,宣明却硬是从他嘴边的笑意看出一点认可的意思来。宣明暗中咬了咬牙,豁出去了,说道:“当时静山侯的确是想让我做一场比较特殊的阵法,只是这件事却不太好说。”
刘秀低头看着他,抬抬下巴,其他的人立刻鱼贯而下,书房里只剩下他和宣明两个,连苏仪也跟着其他人出去了。
刘秀道:“你说吧。”
来不及细想,宣明这时候只能边想边说。
“糙民不敢欺瞒圣上,静山侯之所以让糙民去他家中设阵,是怀了大逆不道之心。师父有逆天改命之能,静山侯不知道从哪里听闻了这些,便把我的师父和一个小随从关起来,让我替他改成皇帝的命格。”
“你没替他改,为什么?”
宣明沉静地说:“糙民不会。”
他这时候不敢实话实说。之前苏仪曾上表刘秀,说自己的才能一般,不足为惧,救了他的一条命。如果他现在会逆天改命,苏仪那时候要么是欺君,至少也是个失职之罪。所以他现在必须不会,而且还要圆得好。
“你不会?” 刘秀的目光里是探究,“你在简平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得他的真传?”
“逆天改命是玄学中最高深的阵法,糙民起不了此阵。师父的弟子中,只有风扬师兄学过此阵。”
提起风扬的名字,刘秀的双眸微不可见地轻轻一眯,宣明冷眼看了他一眼,几乎可以看到刘秀身体的紧绷。
被风扬折磨过的人,都会有这种反应。
宣明暗暗垂了头。
刘秀喝了一口茶,神qíng已经恢复平静,又沉声问道:“你既是不会,何不让你师父起阵?”
“师傅身体虚弱,改皇帝命格这类的大阵耗损体力,前后延续几个时辰,师父无能为力。但如果告诉他我不会起,静山侯担心我们知道他有谋逆之心,必定将我们都杀了。我没有办法,只好谎称自己会起,却暗中藏了一个献魂阵。静山侯的魂魄被鬼魂吞噬,继而身体也被侵占,才有鬼上身的事。”
静山侯被鬼上身的事,刘秀早有耳闻,且从不同人的口中听来大都一致,没什么可疑,可见宣明说的是真话。
刘秀笑了笑:“你在静山侯府起阵,静山侯死,朝阳侯不早不晚地率着人赶到,时辰倒也是刚刚好。”
宣明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他不清楚苏仪到底是怎么跟刘秀说的,一旦说法不同,两人之中必有一个犯欺君之罪。这时候容不得他多想,宣明只能先从真话开始说:“静山侯家中有个江湖术士会邪术,无声无息地害死了朝阳侯先派来的两个官员。我之前已经认识了朝阳侯,当时无所依靠,便向朝阳侯送了一个辟邪之符示好――”
刘秀笑了笑:“只是示好?”
宣明红了脸,低下头说:“我、我当时没有办法,向朝阳侯献身,求他、求他救我,把静山侯意图谋反的事说了。”
苏仪倒是没说起这件事,但刘秀猜着就是这么回事。宣明虽然有些破了相,风姿却是不错,长相更是少见的好看。他既然是有求于人送上门去,苏仪岂有推开之理,就算是男风一度也使得。
刘秀半垂着眼睛思沉片刻,向门外朗声道:“让苏侯进来。”
书房外有内侍应了,不多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苏仪缓步走了进来,站在一旁恭敬地说:“圣上。”
刘秀淡淡道:“静山侯死了,对外便是江湖术士使了邪术,致使静山侯被恶鬼上身而亡,在皇太后面前也要这么说。”
“是。” 苏仪应下来。
静山侯不是问题,刘秀肯不肯让宣明活命才是问题。
刘秀斜坐着,脸半转过来看着宣明:“宣明,静侯死了之后,身边还有一个活着的亲信,我也把他提到了京城。他说他知道你和风扬的事――” 刘秀的声音顿了顿,抬眼问道:“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事?”
苏仪垂眼望着地面,不声不响,宣明也紧张到了极点。静山侯的亲信所知道的,无非就是风扬早就不能卦算,当年算出刘秀藏身之处的人其实是宣明或者简平。
刘秀为什么来问他,是想看看他想说什么,能不能跟那亲信的话对起来?
一时间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刘秀喝茶的声音。
宣明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仪,苏仪什么动静也没有,甚至连示意也没有。宣明垂首道:“风扬是我的师兄。”
“是么,没有别的关系?”刘秀把茶杯放下,缓缓道,“当年我在地牢里见过你的身影。你在那里做什么?”
宣明闭口不答,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到底静山侯的亲信说了多少?如果刘秀知道宣明才是算出他藏身之处的人,还能留下他的xing命么?
刘秀见他什么都不说,嘴角挂上一抹淡薄笑意:“宣明,那亲信其实在来京的路上就不小心死了,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我本是想试探你,想不到你真有事qíng瞒着我。”
宣明只觉得四肢发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刘秀这次怕是真的下决心要杀他了,现在该怎么办?
刘秀不知怎的,心中也有些淡淡的失望。他对宣明的印象不错,心里的确想留下他一条命,但却找不到理由。宣明当年分明与风扬有牵连,身上又不晓得有多少本事,如今还要有所隐瞒,这人死了比活着让人安心。
眼看刘秀的目光逐渐变得寒冷,宣明忍不住暗中望向苏仪,刘秀要杀他了,生死关头,究竟该怎么办?
苏仪还是没有看他,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玩着自己的袖子,微微掀了起来。
宣明的心中猛得一动,不等刘秀开口,慢慢解开自己的腰带衣服,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了下来。
刘秀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内侍见状要上前来阻止,刘秀挥手让他们退下去。
白`皙瘦弱的身体上斑斑伤痕,jiāo错相连,有刀伤,有箭伤,有烧伤,有的足有四五寸长,腿上一道丑陋无比的伤疤自大腿直到脚踝。宣明沉静地望着他,见刘秀的神qíng凝重专注,说道:“风扬最喜欢跟我玩的游戏是算卦。我算得准,他便不伤我;算得不准,他便划我一刀。他也喜欢跟我玩she箭,我跑,他she。” 他指着自己的腿上的长疤:“这是我最不听话、最犟的时候,他给我留下的,因为我骂了他,我骂他活该,全都是活该。”
宣明抬头看着他,声音平静下来:“圣上触怒他的时候,他做了些什么?”
刘秀的脸色微有些苍白,眼睛里隐隐似有水花,静默无声。
“圣上问我和风扬是什么关系,这便是我和风扬的关系。他喜欢跟我说,你不是有雄心大志么……“
“……你不是真命天子么,怎么被我囚禁在此?” 刘秀不轻不重地接了口。
宣明静下来没出声,听他说完了,早已冷得全身发抖:“圣上英明,是顺天意而生的千古明君,宣明命贱,不过是一只蝼蚁。然蝼蚁尚且偷生,宣明早已有自知之明,万不敢做出逆天而行的事。糙民看了风扬与师父的下场,深知逆天者亡的道理,此生早已没有什么志向。而圣上的千秋基业不过才刚刚开始,四海归心,正是天命所归。” 说完他跪了下来,声音也是微颤:“糙民惶恐,不敢触怒天威,只求能在圣上手下的盛世里偏安一隅,沾沾圣上的光,与家人共享天伦。圣上仁慈,可愿成全糙民的这个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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