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室内重归寂静,没有笔尖滑过纸面的声音,也没有纸张翻动的声音,他什么也没做,就那么坐在那里,陷入了令人心悸的沉默中。
他的痛苦是那样显而易见,我却什么也帮不到他。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我仍睁着眼睛没有入睡,屋外再次响起齐英的声音,越惊鸿到了。
齐方朔没有出声,而是直接起身走了出去,压低声音说:“去亭下议事。”
他可能不想让我听到,所以选择和越惊鸿在外说话。
等他关门走远后,我翻身而起,边注意着门口动静边蹑手蹑脚挪向桌边。
我其实并没有想要偷看,但一切就是这么巧。
之前凌乱的公文已被尽数码放整齐,堆叠在桌面上,最上边是一张皱巴巴的信笺,我飞速扫了眼,一看之下心中震惊非常。
贤弟惠鉴:
日前顷诵手示,已具悉一切,奈何因羁琐务,迟复为歉。
旬誉来使,递新王旨,yù与为亲。众男间,圣意在吾。承蒙隆宠,不假深思,唯欣而允。
恐汝介怀,谨此书奉,误烦惠答。
另,敝体如常,免念。
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世愚兄涅顿首
七月十五灯下
段涅竟然答应夏王与旬誉和亲了!这一字字一句句,真可谓诛心之言。就算圣命难违,但也不用、不用这样特意告知齐方朔吧,简直就像要故意气他一般。
明明知道他会介意,为何言语之间还要表现的那样无所谓?
我不禁想到上个月在门外无意间听到的对话,越惊鸿说齐方朔的信段涅连回都没回,是因为齐方朔没有带回他要的东西。
他要的,自然是能治好他身体的度母白莲的莲子。
若是知道齐方朔是经历怎样的危机,九死一生从火曦岛回来,他还会舍得那样责怪他吗?
在他眼里,齐方朔的命就这般轻贱,连颗莲子都不如吗?
我按着胸口金莲印的位置,五指越收越紧,将衣襟不自觉揉成了一团。
猛然间,有什么跳动了一下。
我暮地一惊,忙扯开衣襟查看。只见胸口平整光滑,金莲印一如既往地缓慢绽开着,并无奇特之处。
方才难道是我的错觉?
掌心贴在金莲上又仔细感受了阵,确定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我才犹疑着将衣襟重新整理好。
来到窗边,我将窗户挑开一条fèng,齐方朔和越惊鸿果然在凉亭中谈话,一丈内只有齐英随侍在侧。
看了会儿,我将窗户阖拢,转身又回了chuáng上。
视线扫过一旁的小几,几上摆放着一只青色的茶杯,里面盛着清澈的茶汤。我举起杯子,放在鼻下嗅闻了一番,没有异味,应该不是先前那只杯子。想到这里,我脑海中闪过一些零星的记忆,似乎是昨日金莲印发作时齐方朔压着我要把什么东西往我嘴里塞。那会儿身体痛得发狂,不仅不配合,还想对他动手。期间种种,回忆起来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为我这样劳心劳力,齐方朔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啊。
以前我与程小雨说这话,他笑我太天真,要我凡事留个心眼,不然被人卖了都不知道。但以齐方朔这样的身家,他在我身上又能谋取到什么呢?我一个小人物,身无长处,能值几个钱?
将杯里的凉茶一口口喝尽,心中是无尽的熨帖夹杂着淡淡的惆怅。
熨帖是因为齐方朔,惆怅……自然也是为他。
我现在能待在他身边,全靠身上的金莲印,但如果智深大师找到了破解之法,我与他便再没有一起的道理。这样想来,我竟不知道是期望破解之法尽快出现,还是期望它晚点到来好了。
怔怔望着空杯子发了会儿呆,仿佛要将它瞅出个花来。
还是早点找到吧,早找到我也早点解脱,趁一切还来得及。再晚点,我可就要伤筋动骨,拔出来连血带ròu了。
将杯子放好,我双手枕在脑后,仰躺在chuáng上,翘着双腿开始不着边际地瞎想。
齐方朔总有一天是要成亲的吧,就和六皇子一样,他也会找一个身份相当的女子生儿育女。
会是谢小姐那样的吗?或者是哪个夏王的女儿,六皇子的姐妹?
到那时,我又在哪里?我是会隔着热闹的人海,远远的看他一眼就满足地离去,还是会在夜晚拎着酒壶远眺侯府的方向,为他的dòng房花烛黯然神伤?
也有可能,根本没有我。
……有很大的可能,我早已不在。
哎,上次打算给师姐的信找个时间再写一下吧,顺便什么时候跟齐方朔沟通一下,万一我不治身亡了,棺椁要往哪里送,送给谁这些问题。
还有宋甫,要是死前我将背后的秘密告诉齐方朔,不知他愿不愿意替我杀了宋甫,有了前朝宝藏,兵马粮糙都不再是问题,到时候哪里还用怕区区三皇子?虽然地图只有三分之一。
想着想着,困意涌来,稀里糊涂又给睡了过去。
用晚膳的时候,仆从特地将我叫了起来,说我睡了一天,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我在房里遍寻不到齐方朔,料想他没走远,问了仆从才知道他一直呆在凉亭内,自从越惊鸿走后便要了酒独自斟酌,已有一个下午了。
我一听连饭都顾不得吃了,穿好衣服就往外走。果然,远远就看到齐方朔一个人在喝闷酒。
就为了个烂人,喝个屁!
我走到他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过个酒杯往石桌上一磕,道:“给我也来一杯!”
他面无表qíng地看向我:“你喝什么?”
“我心里也不痛快。”
他未作多言,当真给我杯子里满上了酒。
照理说他喝了一个下午,除非是千杯不醉,不然早已应该有些醉意,我看他却面色如常、口齿清晰,实在不像醉了。
但……若是千杯不醉,何苦借酒消愁?
我摸不清他的状况,一杯一杯喝着,不知不觉就喝得有点上头了。
“其实,有什么不痛快的……说出来就好了,你别憋在心里,这样大家都……都不痛快!”
齐方朔这酒初尝温润,让人不自觉就会多喝两杯,等酒劲上来发现不对,早已为时晚矣。
好在我酒量尚可,没再继续喝下去,还控制得住言行。
“白三谨,令尊和令慈是怎样的人?”
问这话时,他的眼眸漆黑,双唇水润,脸孔白的不正常。
第二十四章
我爹我娘?
我撑着头想了想,道:“我娘爱唠叨,总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许,还很凶悍,动不动就用笤帚打我,我以前调皮被师父训斥,她就帮着漫山遍野边追边骂我没出息……”说到这儿我笑了笑,“但她是世间最好的娘。”
无论多晚,只要我说饿了她都会为我做好吃的,晚上有时候还会来看我有没有踢被子。我病了,最担心我的是她,我身体康健,最高兴的也是她。
要说她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应该就是我了吧。
“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只记得他有一身烟糙味,总是来去匆匆,还喜欢偷偷给我酒喝,其他的就记不清了。”
我虽幼年失怙,少年失恃,但归梦谷中生活温馨自在,师父师姐都待我极好,我从小有衣服穿有饱饭吃,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与双亲亲近的机会不多。”齐方朔暗然道,“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忠君爱民,奈何却被夏王猜忌。八岁那年,他将我送往藤岭为质,想要重得君王信任,可惜致死都未能如愿,我与段涅便是那一年相识的。他那时也不过总角少年,身子又不好,在宫中还要处处护我周全,这份qíng谊弥足珍贵,我永生难忘。后来旬誉来犯,夏王点燃烽火台要我父亲勤王,他带领二十万雄师浴血奋战三个月,最终战死沙场,夏王倒好,转眼就与旬誉议了和。到如今我也不敢细想,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紧紧攥住酒盏,口中仍旧平静说着,“我母亲是个烈xing女子,得知父亲身死的消息,当晚便追随而去。我离家七年,只在每两年一次的朝觐上才能匆匆见他们一眼。七年,我见了他们三面,等到的不是团圆,而是死讯。”
我为他的话心痛不已,一个孩子,从小远离父母亲人,在龙潭虎xué一般的王宫中生活,该是多么的无助孤独?
“我未及弱冠便继承爵位,对天发誓要让旬誉血债血偿,而段涅答应会祝我一臂之力,只要他能夺得东宫御座。这些年我一直尽我所能的帮他,甚至为他出海寻药,可他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他每字每句都咬牙切齿,浸着满满血泪,裹着浓浓肃杀,“旬誉与我有杀父之仇,他怎么能……怎么可以迎娶我杀父仇人之女为妻!?”
我试想了一下,如果齐方朔要迎娶宋甫的女儿为妻,我会怎么样。结果根本就没有办法想下去,因为一想到,我的眼前就阵阵发黑,恨不得现在就与齐方朔打一架,来个玉石俱焚。
明明应该是最信任的人却背叛了他,怪不得齐方朔这样怒不可遏。
但段涅这么做难道就为了赌气?我有些难以想象。
虽然未曾谋面,但在我的心中,一个在权谋暗斗中浸yín多年的皇子,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因小失大。
而齐方朔接下来的话,也进一步证实我的猜测。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他苍白的脸上扬起一抹讽笑,不等我回答又继续道,“据闻旬誉公主的嫁妆中,有一枚碧虹灵珠,是旬誉历代皇后传下来的珍宝,长久佩戴可使人延年益寿、滋养五脏,是不是很耳熟?”
失了莲子,又得灵珠,段涅为了自个儿的身体也捣腾得够呛。
“就为了一颗珠子……”他双眼布满红丝,“就为了一颗该死的珠子!我知道他着急,已经在想办法,他为何不能再等等!”猛力一掷,酒盏落地,顷刻四分五裂。
我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感觉说再多都是多余。
我既不想劝他原谅段涅,也不想跟他一起责骂段涅,我想让他彻底忘了对方。
但我也知道这不可能,除去两人的私jiāo,他们之间还有太多别的东西维系,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说断就断的。
之后他酒劲上来,趴桌子上不动了,我只能叫齐英帮我一起把人扶进屋。
让他在chuáng上躺好,齐英就离开了。我注视着对方安静的睡颜,心软成了一片。
段涅怎么舍得辜负啊,这样好的一个人。
我伸出一根手指从他眼角一路勾画到柔软的唇上,目光怔怔然盯着那两瓣微启的水红色,随后缓慢而坚定地倾身覆上。
齐方朔的xing子冷,唇却很温暖,带着酒香。我不敢深入,浅尝即止,完了托腮趴在chuáng边继续对着他发呆。
“以后换我对你好好不好?”我问着昏睡不醒的齐方朔,压根没想听到他的回复,“忘了段涅吧,我一定不会让你伤心。”
不该说的话,说了;不该做的事,做了;不该想的人,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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