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影沉璧_白眉煮酒【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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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韫曦点点头,不再接话。扬声唤道:“逢chūn,进来。”

  木逢chūn应声而入,将室内各处的灯一一点亮,又服侍两人梳了头,领命出去传膳了。饭间闻静思依然吃得少,萧韫曦知他脾胃不适,也不多勉qiáng,只细细叮嘱了雁迟,晚上睡前再让他用些清粥小菜。饭后闻静思要告退回府,萧韫曦有心挽留,思及方才他无声流泪,终是答应下来。

  二不以兵车匡天下

  闻静思由敬贤门出了皇宫,相府的马车在门外早已等候多时。蓝色的车驾旁立着一位青袍男子,见闻静思走近,躬身一拜。

  “闻相,陛下命下官随闻相回府请脉。”

  闻静思心中诧异,定睛一看,那青袍男子不过三十五六,长得相貌堂堂,随身挎了个蓝布袋,正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徐谦。闻静思自觉身体无大碍,却也不好再拂了皇帝的一番心意。唯有道了声“有劳”,见徐谦单身一人,便请他与自己同车。徐谦官仅六品,与一品官员同乘有违大燕礼教,但他身为妙清和尚弟子,医术之高,杏林罕见。因而有时持才傲物,等闲官员都不放在眼里,反而对这个年纪轻轻的闻相颇有好感,搀扶了闻静思蹬车坐稳,才坐在对面细细打量起来。闻静思没有注意徐谦探究的目光,从车驾离开宫门之后,下腹隐隐作痛,虽不明显,却也不能让人忽视,只好用手轻轻按揉,期望减缓疼痛。

  马车轻快,片刻便到相府前,闻静思问过前来恭迎的管家今日府上诸事后,便领了徐谦前往书房。

  当下两人坐定,徐谦取出脉枕,要闻静思伸出手来,三指搭上。闻静思见他初始神qíng淡淡,忽而双眉微蹙,忽而又恍然大悟,看过来的双眼意味深长,似感慨又似怜悯,诊了盏茶功夫才收回手,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面上却一派镇定。

  徐谦沉吟良久才问:“闻相,近日可是时常恶心,胃口不佳,不喜油腻,尤其是早晨?”

  闻静思道:“是。”

  徐谦又问:“闻家先辈可有在闽州住过,特别是承恩,广泽这一带?”

  闻静思摇头道:“闻家祖籍云州,与闽州相去千里,先辈多在本地为官,后来跟随高祖皇帝戎马征战,也并未到过闽州。”又见徐谦迟疑不决,不由心忖:“难不成我得的是什么疑难杂症,连徐太医也难以决断?他问及我闻家先辈,莫非是家族遗症?”

  徐谦沉声道:“闻相,你这脉象并不难诊,只是……”他看了闻静思身边的雁迟一眼,闻静思心领神会,笑道:“雁迟是我侍卫,我却当他如亲人,并无事需瞒他。徐太医既然有了论断,尽管说来。”

  徐谦点点头,道:“闻相这脉象要是放在女子身上,那便是喜脉!”

  闻静思心下一惊,面上显出不可思议的神qíng,追问道:“若是男子呢?”

  徐谦淡淡一笑:“若是男子,还是喜脉!”

  闻静思脑中轰得一声,脸色瞬间苍白,背后汗透层衣,几乎坐立不稳要跌下椅来。雁迟忙上前一把扶好,目光凛冽看向徐谦,冷哼道:“徐大人说话前可要想清楚了,这是大燕的丞相,不是柔弱的妇人。”

  徐谦沉下脸,肃声道:“下官以项上人头做担保,绝无错诊。我师父最喜疑难杂症,著有《疑杂千金方》,内里就有讲男子受孕产子。承恩,广泽这带有一土族叫坤,族内不过百余人,男女皆可受孕,与其他人联姻所生后代也多有男子能孕者,这一族的姓氏多为茗……”

  “啊!茗姓,茗姓……”闻静思略略回神,思索片刻,喃喃念道:“家谱,家谱里有。”说罢,起身往外走,雁迟快步追了上去。

  徐谦缓缓长叹,大燕的丞相,萧氏的忠良,以男子之身受孕,真不知是帝国的福还是祸。脑海中回想起闻静思震惊的形貌,那样一个满腹才华,气度雍容,心系万民的温良君子,这时看来,如斯脆弱,不禁让人心为之折。徐谦站了盏茶有余才等到闻静思回转,他脸色惨白,捧着厚厚宗卷的手颤抖不已,那一双温和智慧的眼瞳,此刻盈满了哀戚之qíng。徐谦心中微恸,扶着他在桌边坐下,接过重重的家谱,上面果然清楚的录着“三子闻英娶闽州广泽人茗氏”,再一翻看,当日与今朝已隔八十余年。

  闻静思安坐良久,脸上终于有了丝血色。他抬头看向徐谦,神色一如往常:“徐太医可有花红麝香?”

  徐谦一愣,问道:“闻相要堕去胎儿?下官虽桀骜不驯,恐怕也做不到。一来私堕龙胎必诛九族,下官承不起天颜震怒。二来茗氏一族受孕与别不同,从来母子连心,一存俱存,一亡俱亡。闻相请三思。”

  闻静思手下一紧,惨笑道:“徐太医连这个都知道?”

  徐谦如实回答:“去年底木公公曾来吩咐下官的几位同僚做润滑的油脂,又在内务府取了chūn宫本。下官在内务府有朋友,请他留意,发现木公公取走的是男事。满朝文武洋洋百人,陛下只亲近闻相一个,因而闻相这胎儿的父亲,不难猜。”

  闻静思只觉得心底无限悲凉。“以身伺君非我本愿,现在要我为他如妇人产子,叫我qíng何以堪。”他低头按上小腹,那里有个生命在慢慢成长,他可以博爱万民,却偏偏无法爱他。

  徐谦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又不得不告诫道:“闻相,胎儿已有月余,下官诊脉时觉察胎息不稳,怀孕头尾三个月最重要,切忌房事。下官今后每日都会来请脉,还请闻相以身体为重,切莫劳累太过。”

  闻静思点头道:“徐太医可否应承我一件事?”

  徐谦道:“闻相请讲。”

  闻静思道:“这件事还请徐太医帮我瞒上一瞒。如今北方大旱,陛下需用心处理,不能让陛下为这事分了心。若陛下因此降罪于你,我会一力承担,徐太医无需担心。”

  徐谦心道:“你是陛下心头ròu,他哪里敢动你分毫。不过既然有你担保,倒也无不可。”安心应道:“闻相放心,下官晓得了。”说罢,借了笔墨开了安胎,养血,宁神三张方,jiāo给雁迟,细细嘱咐了用法。又对闻静思道:“闻相请入浴,下官需查验闻相的衣裤。”

  闻静思不知他所yù何为,却也没有心思去探究。让雁迟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就有婢女前来请浴。闻静思入了浴房,脱去衣裤挂在屏风上,小心的跨入桶中,才扬声唤道:“阿迟,来取。”他生xing庄肃,不说留人服侍洗浴,就是夏季三伏,也必定穿得衣冠整齐。

  雁迟取下衣裤,出了浴房,徐谦在门外等候,从他手中挑挑拣拣,竟扯出条亵裤来。雁迟一把夺回,冷声道:“徐大人这是做什么?”

  徐谦也不恼,笑道:“闻相动了胎气,有滑胎先兆,必定有血流出,不信你看。”

  雁迟半信半疑抖开裤子,果真有一团暗红的血渍。徐谦见量不多,松了口气,另外开了张安胎的方子叮嘱道:“府中应该有药房,即刻煎了,闻相洗完就要他服下。明日早起,还请雁大人留意chuáng上是否有血迹,我好修改剂量。”

  雁迟双眉紧皱,末了,只好徐徐长叹道:“徐大人,陛下之qíng于闻相,未必不是祸事。大人不参政,自是不知道这朝中有多少人盯着,盼着闻相决策错漏。若是闻相孕子一事传出,其后果不堪设想,望大人多加保密。”

  徐谦神色凝重道:“我素来敬佩闻相为人,自是不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来,雁大人可以放心。”

  闻静思躺在chuáng上,药已经喝下,也用茶水漱了口,可那苦涩之味从胃里弥漫出来,沁入了心里。窗外夜雨纷纷,天边雷声隐隐,听在耳里,仿若天谴。闻静思碾转反侧了大半夜,脑中异常烦乱,一会儿是父亲谆谆的教诲,一会儿是立下济世救民誓言年幼的自己,一会儿是温和亲善的少年宁王,一会儿是牵着自己的手说要共创太平盛世的帝王。思绪繁杂间,竟也缓缓睡了过去。即便睡着了,依然不见安稳,忽而梦到自己大腹便便地跪于祠堂,四周围着列祖列宗,口吐金鞭,鞭笞于自己身上。忽而梦到父亲手执刑杖,棍棍都朝自己腹上砸来。忽而梦到那深qíng的帝王站在自己眼前,冷冷地道:“男子生子,岂非怪物?”闻静思脑中一声炸雷,悚然惊醒。眼中是昏暗的帐顶,耳边雨声滂沱,思及梦中的事qíng,再也没有睡意。静静地躺着,一手抚摸平坦的下腹,终是幽幽一叹,心忖道:“罢了罢了,我身为你的生父,总不能弃你不顾。若能顺利生下,也好有个寄思。”

  雁迟清晨来服侍闻静思的时候,他已经穿好了朝服正在洗漱。雁迟见他双眼微红,知道他定是一夜未眠,不愿惹他尴尬,也就闭口不提昨夜之事。趁闻静思转身,偷偷看了chuáng上一眼,见chuáng褥上并无血迹,心下才稍稍安定。前段时日闻静思清晨总会脾胃不适,多半吃不下什么东西。今日雁迟捧来粳米粥,红豆糕和一碟醋腌渍的萝卜,他胸中再是恶心,还是忍着将早膳吃了大半。雁迟看那渐渐空下去的粥碗,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昨夜大雨倾盆,直下到凌晨,上朝前却停了。闻静思怕车轿颠簸催发呕吐,便安步当车,与雁迟并肩走去皇宫。雁迟送他从勤政门入宫,越过星云桥,在广贤殿门前停了脚步,看着闻静思整肃了衣帽,慢慢走向百官之首。他的背脊直挺,身形清瘦,深紫色的朝服宽袍广袖,迎着晨风猎猎飞扬。他的背影有一种晋魏独有的风流雅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沧桑。雁迟看得心中酸涩难忍,只好收回目光,向远处看去。那里有巍峨肃穆的太极殿,殿中有洁白如雪的九层玉阶,上面是大燕帝国的皇帝,而在雁迟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一个爱着闻相又为qíng所困的男子。忽然想到有朝一日皇帝知晓闻相有了皇嗣,不知是喜还是忧?

  萧韫曦处理政事比先帝专断。闻静思呈上来的奏章他自己顷刻就能批下,再重大的事qíng也几乎从未被拿上早朝来议论过。每日也就是将前一天的奏折捡些重要的讲了,审查新政的进度,督促各地工程。臣下再有本上报的,能当庭决定的绝不拖宕到次日。因此萧韫曦既把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又能迅速稳妥的下达每一项指令。

  闻静思曾就此事问过他,萧韫曦却笑得肆意轻狂:“朕得先帝厚爱,十三岁后可以与先太子一同旁听早朝,所听之计策,所见之奏折不知凡几。今日这群旧臣即使花样再多,在朕看来不过是陈腔滥调。朕要的是如闻相这般的一泉活水来振兴大燕江山。或许经由闻相选出来的chūn闱学子,朕才有兴趣与他们议政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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