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齐牧定定地凝视着他。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殷子夜竟将这句齐牧曾与他说过的话重道一遍,“子夜看得出……侯爷定不甘屈居于人下……”
“侯爷有治国之能,识人之明,容人之量……然侯爷能人所不能之处在于体任自然,因事制宜,道高一筹……”
“有闻若此等贤士辅佐,侯爷……必成一代明主。”
屋外的雪花在尘世的繁华之外悄然落下,整个世界一片银装素裹。屋里,殷子夜断断续续地道出他最为真挚的肺腑之言,最后一句话,殷子夜说得平静淡然,嗓音既不慷慨激昂,也不汹涌澎湃,然而“一代明主”这四字,犹如一道惊雷,重重地打在齐牧心上。
齐牧对任何人,都未曾袒露过最真实的自己,无论是心腹部下、知己好友抑或是枕边鸾凤……此时此刻,他却放下了所有防备与伪装,反手紧紧握住殷子夜双手,“子夜,助本侯成大业者,非卿莫属。”
殷子夜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对着齐牧微微一笑,又悠悠开口,“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酒后喜欢胡乱吟诗仿佛是殷子夜的习xing,有时全然听不出他是有感而发,还是信手拈来,而这两句明明原本表达的是欢乐的气氛,在殷子夜口中说出,齐牧听着却别有一番意味。
他只是一个异乡过客,但若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大概也能暂时忘却无家可归的怅惘罢。
“子夜,”齐牧声音很低,回dàng在殷子夜耳边,似是只想让他一人听到,“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这一夜过后,一发不可收拾,齐牧发觉,他挺想多看看那个半醉半醒的殷子夜。那样的殷子夜,卸去了那份生冷的谦恭,随xing至极,兴之所起便无话不谈,将一应礼仪与主宾的身份都抛之脑后,偏生他的语言是智xing的,清楚直白,毫不造作,甚合齐牧胃口。
也只有那种状态下,殷子夜白皙的脸颊上才会染上一抹绯色,呼出的气息也都是暧昧的温热,时常肆无忌惮地倚到齐牧身上,冬日的衣物厚重而柔软,那触感未免令人心猿意马……
等等,心猿意马?齐牧用力地甩了甩头,他在想什么?
“侯爷?”顾决奇怪地看着齐牧。
“怎么?”齐牧反问。
“酒备好了。”
“酒?”
“侯爷不是说今夜要去殷先生处?”
齐牧愣了愣,想了好一会儿,摆摆手,“不去了。”说罢起身出门,往三夫人的住处走去。
定是近日太忙,忽略了诸位夫人多时,以致自己也胡思乱想起来。他怎么说都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有这么点正常的需求,天经地义。
齐牧在三夫人房中飘忽的烛光里坐下,“给我唱首曲子吧。”
三夫人舒氏便是当年被齐牧所救的那位歌姬,嫁入齐家后十分争气,为齐牧诞下多子,当中最年长的如今已是青葱少年了。舒夫人为齐牧宽衣解带,启唇一笑,悠扬的歌声袅袅dàng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濉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b。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齐牧低声呢喃着这两句词,这曲《蒹葭》,是一首怀念qíng人的恋歌。爱人明明就在河对岸,明明看得那么真切,却可望而不可即,途中隔着千山万水,重重障碍,令人心生怅惘,无限遗憾。
“夫人。”齐牧搂过舒氏的腰,昏huáng的光线里,彼此的表qíng都看不真切,舒氏羞涩地低下头,却禁不住脸上的喜悦。
齐牧轻轻抬起她下巴,对上她一双明眸,但是看着那张脂粉明艳的脸,以及那双鲜如滴血的唇,齐牧的动作就此凝住。
“……夫君?”见齐牧迟迟没有行动,舒氏不由疑惑,她在想自己刚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不得其解,便仰脸yù主动凑近齐牧。
齐牧倏地放开了搂住舒氏腰际的手,退了一步。
舒氏僵住。
“夜深了,夫人还是早点歇息吧。”齐牧语气如平常一般,听不出有什么qíng绪,但舒夫人很清楚,今夜的齐牧,绝对地不一样了。
这一晚,齐牧在她房中待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又离去。
时近年底,殷子夜还是破天地出了一次门,趁着身子好了些,挑一个还算晴朗的白天,携着老奴阿罗往沈宅而去。
沈闻若早差了马车在侯府门口候着,有代步工具,路程倒也不长,不多时便到了沈宅。下人将他们领进去没几步,一个矮小的身影便伴随着一道划破长空的呐喊冲了出来。
“哥哥――!”殷果一下子扑到了殷子夜怀里,差点把他撞得踉跄退开,阿罗赶忙在一旁扶着。
“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殷子夜嘴里责怪着,眼中却满是笑意。
“你咋才来看我!”殷果把小嘴撅得老高,“都几十年没见你啦!”
殷果这夸张修辞一出,周围好几人都笑了,沈闻若也迎了出来,不过没有殷果跑得快罢了,殷子夜拿过阿罗递来的礼盒,“闻若兄,这丫头给你添麻烦了,子夜一点心意……”
“哎,你跟我还要讲究这些虚礼?”沈闻若有点无奈。
殷子夜略为无措地笑了笑,“闻若兄就收下吧,不然子夜心中过意不去。”
“好好好,我收。”沈闻若大方接过,一股味道扑鼻而来,不由惊讶,“这是……葡萄酿?”
葡萄酿乃宫廷御酒,民间少有,当然,现在的宫廷今非昔比了,可无论如何,也是只有权贵人家才喝得起的。
“嗯,”殷子夜点了点头,“侯爷所赠之物,子夜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好借花献佛了。”
沈闻若看了看殷子夜,“我有所耳闻,侯爷近来似乎时常与子夜共饮?”
“偶尔罢了,侯爷贵人事忙,哪能和子夜这个闲人一样。”殷子夜不由解释。
“侯爷赏识贤弟,此乃好事。”沈闻若笑道,做一个请的姿势,“外面冷,进屋说话吧,今日愚兄备有佳肴,贤弟相赠美酒,真乃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新丰佳酿
众人一同入屋用膳,殷果见到了殷子夜,心qíng大好,仿佛把分别数月以来所有的朝气都积压到此时一并爆发了。
“哥!除夕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好不好?”酒席进行得差不多时,殷果仰着小脸,眨巴着一双大眼睛问他。
殷子夜一愣,人家主人还没开口呢,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就自作主张,分明是越俎代庖,即便人家可能顾及殷果年纪尚幼,不与她计较,殷子夜也觉不妥。
沈闻若也意识到了这个qíng况,抢在了殷子夜之前开口,“是啊,除夕之夜,贤弟可一定要过来,人多热闹嘛,夫人你说是不是?”末了还询问一下夫人的意见,刘夫人也是个聪慧的女子,自当了然沈闻若的意思,便一同出言相邀,“年夜饭就是图个团团圆圆,殷先生毕竟是果儿的亲兄长,又与我家夫君qíng同手足,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便是。”
这一句客气话殷子夜当然没敢当真,正要回话,殷果就摇着他大腿不住撒娇,“好不好好不好?”
“好,”殷子夜拗不过她,只好应道,“果儿在这里要是能乖乖听话,哥哥就来和你吃年夜饭。”
“果儿可乖啦!”殷果抬头挺胸,一脸自豪。
临别之时,殷子夜再三感谢沈闻若与刘夫人,主要还是为了殷果的事。“殷先生,”刘夫人笑道,“你这位兄长对小妹真是无微不至,哪像咱们闻若啊,对他亲儿子都没这么上心过。”
刘夫人这般揶揄他,沈闻若一时有点挂不住,殷子夜礼貌一笑,“闻若兄才高志广,乃人中龙凤,他日定将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对家小琐事有些疏漏,也无可厚非。幸得有刘夫人这般聪敏贤惠,cao持上下,令闻若兄无后顾之忧,可全心全意为安天下平四海而一展所长,两位芙蓉并蒂,天作之合,必能为世人称颂,后代芳传。”
刘夫人再如何矜持,这会儿也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一直听夫君称赞先生为才子,妾身今日确是见识到了先生的横溢才华。”
殷子夜这番令刘夫人心花怒放的话,反倒让沈闻若心中一沉,这算什么横溢才华?这不过是恭维之能事,官场之上只要有心钻营,jīng于此道的人遍地都是。
沈闻若与殷子夜相识一年,怎会不清楚他脾xing?殷子夜素来不喜笼络应酬,之前受他推荐出战灵会山一役的陆荣得胜而归,愈加受到齐牧重用,即便如此,直至今日,殷子夜也几乎没主动与他攀过什么jiāoqíng。侯府之中,与他谈得来的好友,来来去去就沈闻若一人。适才那席赞誉,虽也不算昧着良心说话,可如此隆重而华丽的辞藻,殷子夜便是对他的衣食父母齐牧都没有使用过,而今则耐着xing子对他与刘夫人极尽褒扬,沈闻若明白,殷子夜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个寄托于沈府的小妹,殷子夜鞭长莫及,他也深知沈闻若无法顾及那么周全,只能尽量给刘夫人留下好印象,望刘夫人平日念在他这个兄长的份上,能对殷果好一些。
沈闻若一把握住殷子夜双手,言辞恳切,“子夜,你放心吧。”
沈闻若之意,殷子夜心领神会,微微点头,“多谢闻若兄。”
除夕之夜,到处一片忙碌与喜庆,沈闻若不忘差人去侯府提醒殷子夜出席今夜的年夜饭,不料下人进了门,却被告知殷子夜又卧病在chuáng了。
沈府的下人愣了半天,刚打算离开,一道微弱的声音叫住了他,“等等。”
殷子夜披了外衣,被仆人扶着走了出来,脸色白得吓人,这下沈府的家丁可以确定他是真的病了。
“殷先生还有什么吩咐?”那人恭谨道。
“你回去与闻若兄说,望他勿与果儿直言相告,说我……说我有事出城了罢。”殷子夜道。
“好的,小的这就回去禀报老爷。”
沈府家丁退去许久,殷子夜还望着窗外的雪景出神。
“少爷,要不……老奴去沈府把小姐接回来一晚?”阿罗试探着道。
“不可。”殷子夜斩钉截铁道,片刻,转头看向阿罗,“你要是敢自作主张,就跟她一起不用进门了。”
说罢,返身回内屋,到榻上继续躺下。
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午后。大年初一,殷子夜的屋内一如平常,甚至比之去年还要冷清。去年,殷子夜刚到侯府不久,身边只有阿罗一个仆人,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妹果儿。现在,伺候的下人多了,热闹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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