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低下了头,阿罗也没敢答话。
齐牧大踏步走进去,但见殷子夜正自顾自地给自个斟酒,刚要仰头饮下,手中酒碗倏地被齐牧拿走了。
殷子夜一瞬有点茫然,抬头看了看来人,半晌,不言不语地起身,没有理会齐牧的打算,再去寻一个空碗。
他这模样实在与平时谦恭有礼的翩翩公子形象相去甚远,齐牧愣是没回过神来,殷子夜趁着这当口,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酒。
齐牧几步过去,再次一把夺下瓷碗,“大夫不是说了殷先生不可喝酒?你们居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几个丫鬟都不敢作声,阿罗跪倒在地,“老奴没有办法呀,少爷闹了大半月了,非让老奴出去买酒,老奴不买,少爷就要自己出门,这天寒地冻的,老奴怎敢放少爷出去,可就是拦他不住……老奴想着少爷喝了这一次,应该就能安分点了……”
“荒唐!”齐牧怒道,“关乎先生身体之事,岂能如此儿戏!”
阿罗把头埋得更低了,“侯爷有所不知,少爷他……他……”
两人说话间,殷子夜又一个盛酒的器皿没了,不管不顾地伸手就要去抢齐牧手中的瓷碗,齐牧把手一抬,殷子夜便够不到了,他却不依不挠,似乎全然没意识到眼前这人是谁,醉意朦胧地蹙起双眉,整个人靠到了齐牧身上,“给我……我要继续喝……!”
殷子夜喷出的温热酒气似有若无地打在齐牧脖颈上,像个孩童撒娇一般拼命地想要够到他手上的东西,齐牧拿他没办法,只好一手横过他腰间紧紧扣住,尽量不让他乱动,同时不忘训斥阿罗,“有话就说!”
“少爷他……”阿罗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道,“少爷他执意饮酒,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去年从陈县来侯府的途中,少爷伤了左腿,大夫说没有及时医治,留下了隐患,平日里还好,一到了冬日,尤其是下雪时节,少爷的痛疾就会发作,有时候少爷疼得嘴唇都白了,饭也吃不下,书也看不进……陈大夫开的止痛药也没什么用,只有喝了酒能稍微缓解一下……”
齐牧怔住了。
休养一段时间,平时正常的行走应不成大问题,就是……始终是个隐疾,这一点老夫无能为力,往后的滋味,唯有公子自己能体会了。
这是殷子夜入府当天,陈大夫诊断后说的话。
只是当时,齐牧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根本都不确定会将此人留在府中多久。
那么上一次……殷子夜坠马后醉酒,难道……
齐牧心中一揪。
“还给我……”殷子夜还在兀自呢喃。
“算了,你们先退下吧。”齐牧道。
待仆人众皆离去,齐牧扶着殷子夜坐下,殷子夜身形已不稳,绵软地倚在齐牧胸前。
齐牧的心qíng很复杂。
人生在世三十多年,他做过一些令百姓称颂的好事,也做过一些让同僚侧目的荒唐事,更做过一些使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心安的泯灭人xing之事。初出官场之时,他一心想当一个廉洁爱民的父母官,不惜得罪权贵,耿直执政。最可笑的是,他父亲乃当朝九卿,恰恰为万人之上的权贵之一,正是他父亲和各位叔父一次又一次用权力与钱财为他开脱,他才能在官场上肆无忌惮地任xing妄为,却也一直平安无事。不料天子昏聩之程度令全天下瞠目结舌,生生bī反了天下百姓,齐牧治得了一方清明,却阻挡不了历史的洪流。一步步走到今日,他手上也沾染了许许多多人的鲜血,其中,有敌人的,有同僚的,甚至,有恩人的。他承认,他犯了不少过错,且难以弥补。
怀里的殷子夜,那单薄的身躯,落寞的神qíng,以及他漂泊落难的境遇,都让齐牧不由自主地想起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未出仕为官,天下也还未大乱,每日的主要活动,就是与好友们四处游玩。一次去别人府上赴宴,宴会上见到了一名歌姬,唇红齿白,言笑晏晏,所唱的是《诗经》中的曲子。齐牧既喜好钻研兵法,也常读诗词,当即就被这不流于俗的歌姬吸引了。
即便心猿意马,他当时也没做什么,酒席结束,就与朋友一同回去了。路上却遇到那歌姬被设宴的主人府上的管家拦住,意yù行不轨之事,齐牧正值气血方刚之时,怎可袖手旁观?双方激烈争执之下,竟错手将那管家打死,那位歌姬走投无路,齐牧便将她藏了起来。齐牧就这样惹上了官司,虽然家里还是帮他摆平了,齐牧却因此落了个qiáng抢民女、仗势杀人的名声,为此没少被一些同僚冷嘲热讽。
事qíng过去多年,齐牧说实话早就不怎么在意了。那位被他金屋藏娇的歌姬,后来成了他第三位夫人,也是齐牧府中最有话语权的夫人。
齐牧不否认,当年帮那位歌姬,是出于怜悯,她身世飘零,又柔qíng似水……是的,柔qíng似水,明艳动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齐牧不过是个正常的男人。
齐牧也说不清何以会联想到他的夫人,他不知道如何去合理地解释自己对于殷子夜那种不仅是怜悯,且是心疼的感觉。也许,他一直都对弱者抱有同qíng,也许,他只是太爱才了,齐牧看着殷子夜因醉意而绯红的脸颊,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殷子夜似乎真的喝太多了,闹腾了那么一会儿,便伏在齐牧肩头,沉沉睡去。
次日,阿罗将齐牧到来的qíng况与殷子夜说了,殷子夜懵了半天,感慨住在上司家里弊端甚多,一个不小心就丑态毕露。
本以为齐牧会连同陈大夫训他一顿,出乎殷子夜预料的是,又一个雪夜之时,齐牧竟带着酒来了。
见殷子夜怔怔地看着他不知所措,齐牧慡朗一笑,“怎么?不想与本侯对饮?”
“殷某岂敢。”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本侯今日便陪先生畅饮一场。”下人把热好的酒端上来,齐牧亲自斟上,“我先gān了。”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香浓郁,与殷子夜此前所喝的酒均有所不同,想来是上佳之品。也正常,齐牧身为一方之主,便是起兵之前,他齐氏一族本身也家大业大,富甲一方,自然骑的是血汗宝马,饮的是传世佳酿。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殷子夜没和人说过,实则他是入了盈川侯府后才有了饮酒的嗜好。齐牧,是他酒桌上第二位知己。
所以,殷子夜酒量一点也说不上好。没几杯下肚,他说话便轻飘起来了。
“子夜先遇贤友扶持,后有明主知心,此生实已无憾,夫复何求……这一杯,子夜敬侯爷。”言毕,自顾地将酒碗碰上前去,仰头喝gān,白皙的脖颈上喉结起伏不定,一股酒液顺着唇角滑落。
齐牧不由目中一亮,殷子夜不说明主赏识,却说知心……原来在他心中,与自己已然是知心之jiāo了?齐牧一手端着酒碗,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嘴角。
齐牧很快发现,半醉不醉的殷子夜十分有趣。齐牧趁机询问了他为何灵会山之战反对由何炎领军,却推荐与他无半点jiāoqíng的陆荣,殷子夜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听得齐牧兴致盎然。
“那沈闻若呢?先生觉得他才gān如何?”齐牧好奇追问。
“闻若……闻若乃王佐之才,日后将是侯爷的张子房。”
齐牧一顿。
王佐之才,可说是极高的赞誉,而张子房张良,则是辅佐汉高祖刘邦成就一统大业的谋臣,可说立下了千秋万代的丰功伟业,受万世追思敬仰。重点是,张子房的君主,是一代帝王!而齐牧呢,现在还只是一个地方诸侯,天子还被他供奉着呢!但殷子夜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夹杂着敏感而微妙的信息。
理论上说,殷子夜此言含有大逆不道之意,可在这只有两人对饮的深冬雪夜里,齐牧却感到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狠狠地触动了。
“闻若善于高屋建瓴,统观全局,见解深邃,视野长远,且品格醇厚,心无杂思,忠义爱民,体恤天下……”殷子夜一口气说下来,“有这样一位贤臣,是侯爷之福,更是百姓之福。”
齐牧点了点头,当初得知沈氏的沈闻若前来投奔,他大喜过望,要知道沈闻若好几个族兄弟都效力于叶昭,叶昭几乎把沈氏一族给包了。
☆、一代明主
殷子夜又饮一口,齐牧留意到,他轻微地叹了口气。
“怎么?先生还有未说完的话?”
殷子夜真的醉了,否则接下来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齐牧面前说出口,“可惜……闻若对王道坚守一如,却不知纯粹的忠君仁义之道,在乱世不可为啊……”
若说此前殷子夜以张子房喻沈闻若为大逆不道,此言一出,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无论什么时局,华夏的传统文化里,圣贤之道至少在表面上是绝对不容推翻的,殷子夜作为一介饱读诗书之士,理应深受古来圣贤之耳濡目染,却在此时语出惊人。
沈氏一族,出过不少大学鸿儒,至为尊奉儒家正统,沈闻若同样不例外。他也dòng悉世qíng,识察人心,然而他始终心怀仁圣,推崇圣王仁义教化的治世之理。
“何为真命天子……?”殷子夜似是在自言自语,“杜姓一族,掌管天下数百年,有过清平盛世,然而更多的却是宦官与外戚相继争权夺利,天子昏庸,朝政腐败,就是这么一个朝廷,却仍有不计其数的忠臣义士前赴后继地飞蛾扑火,岂非愚忠!所谓的仁义道德,不过是权势之徒用以糊弄人心的华丽辞藻,义无反顾的忠心不二就是高风亮节?……我看是愚不可及!”
齐牧从未见过殷子夜说话如此铿锵有力,然而最令他震惊的不是他的语调,而是他所说的内容。
“天下本该是百姓的天下,有民才有君……可君王偏偏将天下视为己物,玩弄于鼓掌之中……难道一个姓氏、一道血统就有资格自诩为真命天子……?哈……愚不可及……多少文人学士熟读圣贤之书,学富五车,满腹珠玑,多少人能不为利所诱,却终其一生逃不过一个名的束缚……为了史书的一笔记载,后人的一句评价……这种枷锁他们自己甘之如饴,也不惜加诸在子孙后世身上,众人皆醉,无人清醒……可悲,可悲啊……”
“功名利禄又算得了什么……?对人心对思想的愚弄与控制……才可怖之极。”
殷子夜娓娓地说着,齐牧沉默地听着。
古往今来,“忠君”二字,实为至高无上的道德准绳,现在竟被殷子夜痛批得一无是处。他这一番评论,瞬间将历史上多少忠臣义士都pào轰得一文不值。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丈夫当不拘常俗……”殷子夜忽然起身,一把攒住齐牧的手,“叶昭不过虚荣之徒……叶臻也只能昙花一现……杜植胸无大志……观天下英雄,唯侯爷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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