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殷子夜又道,“侯爷可从来不是拘谨于俗世外论的平庸之人。”
齐牧不再言语,心中的激动,被殷子夜这简洁的几句话抚平了不少。是的,齐牧在乎名声,可他不会为名声所缚,必须要做的事,他从来当机立断,毫不迟疑。
而殷子夜之言甚为微妙。孰是孰非,心知肚明,他却没有明言究竟孰是,孰非,大家心知肚明的又是些什么。殷子夜一直qiáng调,乱世当用重典。何为正义?一个词可以解释得很明白――成王败寇。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由胜者书写。真的有绝对的是与非吗?齐牧迎了天子入盈州城,叶昭尚可说他挟持天子,独断专权,可假如当初率先抢到天子的不是齐牧,而是叶昭,那么叶昭更可冠冕堂皇地将齐牧贬斥为拥兵自重、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说到底,都是一套漂亮的zheng治说辞。
☆、举步维艰
天下之士,有人真的一心忠于朝廷,忠于天子,而有人,则是各为其主,与正邪无关。何况,殷子夜心底深处,朝廷,至少这个朝廷,这个皇室,这一脉所谓的真命天子,绝不代表正义。
当整个环境、整个世界本身就是错的时候,再去论当中每一个人的是与非,有何意义呢?
是的,叶昭睁眼说了很多瞎话,可有一点,他说对了,那就是当今的朝廷,确不再是天子的朝廷,而是齐牧的朝廷。天子是一个虚壳,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无论他落到了哪位诸侯手上,想来都不会有更好的待遇。从许非作乱开始,杜姓的皇族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君权神授,天赋皇权,这些代代相传、根深蒂固的传统价值观,也拯救不了他们。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改朝换代乃历史趋势,在所难免。而他们,恰恰处在了历史洪流波涛汹涌的一个节点,得以参与一场惊心动魄、传承千秋的群雄逐鹿,王者争锋。
对这篇“jīng彩绝伦”的檄文,齐牧气得不轻,但也没太纠结,该gān的活还得gān,很快就点兵出发,迅疾前往安州解决杜灼了。
此役,齐牧大败杜灼,不仅俘虏了他妻子,还生擒了他手下的猛将江屿,只可惜,还是让杜灼寻了空隙,仓皇之中只身逃脱,没能斩糙除根。
一如殷子夜所料,杜灼都被齐牧击败了,叶昭那边还是什么应对都没有。探子有消息传来,说是叶昭营中确有人劝他趁此机会攻打齐牧,可叶昭以幼子患病为由,始终没有动作。就这样,齐牧迅猛而去,平安而回,这次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叶昭决一死战了。
战争开始进入白热化状态,两军的首次正式jiāo锋终于来临。天寒地冻的二月,叶昭的大军进军水yīn,打算渡河南下,寻战齐牧的主力部队。叶昭首先派出大将严尤作为先锋攻打辉城的郡太守杜雨,意yù抢占苇河南岸的重要据点,力保叶昭的主力大军顺利渡河南下。
四月,齐牧决定主动出击,亲自领兵解救辉城被围困的窘境。这时,沈甘智为齐牧献上一策。
沈甘智认为,叶昭兵力众多,正面硬碰恐怕难占上风,于是他建议齐牧行声东击西之计,以分散叶昭的兵力。沈甘智策划的路线是,先引兵往西南方向至唐谷渡口,佯装要渡河袭击叶昭后方,如此一来,叶昭必定分兵前往,齐牧再率轻骑以迅雷之势去进击围攻辉城的严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起制胜之效。
齐牧依计行事。果不其然,叶昭中计,分兵唐谷,齐牧乘机率领轻骑,遣大将廖璋及原杜灼麾下的江屿为前锋,急趋辉城。这一战中,江屿以万人不敌之势,霸气凛然地冲入敌方大军之中,亲手砍下了敌方将领严尤的首级,并送到了齐牧面前。叶昭军群龙无首,大失方寸,溃败而散。
叶昭马上率主力部队渡河追击齐牧,这回派出的先锋是与严尤齐名的悍将文骏,与在安州兵败后投奔于他的杜灼。齐牧兵马相比叶昭本就少得寒碜,与严尤一战过后,约有数百骑兵,驻于辉城之下,而文骏与杜灼则带领着数千骑兵以及后继的步兵追赶而来,乃齐牧十数倍的兵力,形势颇为严峻。叶昭也不是个完全的糙包,他很清楚这次若能逮到齐牧,以彼此的军队差距,齐牧必败无疑,那么这场轰轰烈烈的大战,怕是要就此结束了。而之前损失了一个严尤,简直微不足道。
生死关头,存亡之际,齐牧当即下令,命士兵解鞍放马,并将一应辎重弃置于路旁,部队则悉数藏好。不多时,叶军浩浩dàngdàng地bī了上来,见此qíng景,即刻阵型大乱,纷纷下马争夺资粮财物。叶昭平素军纪不整,军令不肃所导致的问题,这会儿无疑体现得淋漓尽致。文骏一如沈闻若当时的评价,是个与余住无二的有勇无谋的匹夫,倒是杜灼一下子就看出了齐牧的诡计,可这些都是跟惯了文骏的士卒,他虽为叶昭点名与文骏平起平坐的将领,可谁会真的听他的话?杜灼叫也叫不住,拉也拉不回,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乱来。
便在此时,齐牧一声令下,齐军杀声震天地冲出,一举击溃叶军,杜灼再次从齐牧眼皮底下逃走,叶昭的另一员大将文骏则被杀于乱军之中。齐牧终于率众顺利退回到了鸣都。
双方几次jiāo锋下来,叶昭人数虽众,却一直没讨到好,反而一连折了他麾下两个最声名显赫的大将,就这样,叶军的锐气受到了重创,叶昭没有再急匆匆地立时进攻,稍稍地缓了口气。
可无论如何,叶军兵多将广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七月,叶昭主力进军鸣都正北方向的越幽,眼看就要与鸣都的齐牧对上了。
八月,叶昭大军逐渐接近鸣都,依沙地立营,东西横亘了约数十里,齐牧这边同样筑垒立营与叶昭对峙。
九月,齐牧一度率军出击,但叶昭兵力实在雄厚,齐牧并未能占据上风。无奈之下,齐牧只得继续回营坚守。
就在双方相持不下之时,齐牧营中,传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都胆战心惊、惶惶不安的消息:一直保持中立态度的东南势力阳州方华,终于坐不住了,意图趁着齐牧自顾无暇的这当口,发兵偷袭齐牧的老窝――盈州城!
这一次,与以往的qíng况都大不相同。齐牧面前,是叶昭,数倍于他的兵力的叶昭,双方从开战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于鸣都对峙了近两个月,齐牧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在这时候抽调兵力回后方保卫盈州城。这场对峙,他实则已然十分辛苦,显而易见地处于劣势,齐牧根本是在苦苦支撑,一兵一卒都抽不出来。而他若退兵,叶昭毫无疑问会乘胜追击,一路打到盈州城,那齐牧据守鸣都的意义何在呢?
齐牧的背后,则是方华。方华可不是闲杂人等,他亦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十七岁丧父,在过去短短的数年时间里,凭着一身钢铁般的意志与jīng力,领着最初仅有的三千兵马,在东南阳州大地一带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使方家成为了东南之主,他所掌控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说是他血战沙场拼回来的。可见方华雄才难挡,乃超世之杰。他的父亲方山也是一员悍将,当年中原领域内,飞扬跋扈的许非几乎没把各方诸将当一回事,唯独对方山感到几分忌惮。如今,方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名声,同样令天下群豪闻之色变。
所以,齐牧现在真是史无前例地进退两难,举步维艰。
毋庸置疑,一旦盈州城失守,齐牧的阵营将立刻分崩离析。之前每一回,甚至叶臻旧部联合齐牧的个别部属在盈州反叛于他,围困盈州城那次,都没有像现在这般令众人陷入绝望。因为,这看起来实在是个无解的困局,前后一虎一láng,之中的齐牧犹如一只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的小绵羊,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先被谁吞噬而已。
后来,齐牧回想起来,哪怕之后他吃过更严重、更láng狈的败仗,也比不上这个时期齐营中的人心动乱、摇摇yù坠。
他更永远不会忘记,在近乎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焦头烂额的时候,有一个人,力排众议,固执一词,坚不退让。
齐牧营帐之中,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苦思冥想,有人激烈争辩,有人心猿意马,在此紧急关头,一道清亮而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侯爷,请不必忧虑。”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来源。
齐牧也转过头去。
殷子夜站了起来,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齐牧脸上。
“方华来不了的。”殷子夜笃定道。
所有人都一脸疑惑,齐牧也不由问道,“子夜此言何解?”
殷子夜缓缓道,“方华征战数载,刚刚吞并东南阳州不久,他所诛杀的无不是英雄豪杰,这些英雄豪杰,门下不乏死士,有的是甘愿为他们誓死效忠之人。方华此人,为人轻率,不善防备,即便他率百万之众前来中原大地,亦与只身出行无甚区别,若遇刺客伏击,方华也不过能以一人之力敌之。依子夜之见,不等方华兵临盈州城,他便要先死于刺客手中。”
全场都懵了。
齐牧半天没回应。
“殷祭酒,敢问您可与方华相识?”有一人忍不住问道。
“并不相识。”殷子夜如实答道。
“敢问您与方华可曾见过?”那人继续问。
“未曾见过。”
“那您何来的凭据能如此信口开河呢?”那人始终使用敬称,可言下之意实为赤luǒluǒ的质疑。
“因为子夜的判断从未失误。”殷子夜语气一如平静,却满含不容反驳的铿锵。
众人一愣。殷子夜这话……他们一时还真无言以对。有人真的绞尽脑汁回想了半天,发觉殷子夜的计谋确是没有出过什么错……只要齐牧采纳了他的意见,基本上万无一失。
☆、铁嘴判命
然而这回不一样啊!
从前,殷子夜的分析至少还有理有据,这次……这次是闹哪样?堂堂一个盈州城,上至天子下至臣民,还有齐牧的雄心壮志,chūn秋大业,拼搏多年的心血,竟完全取决于那几个天知道是谁的刺客身上?
“那我问你,”又一人霍地站了起来,“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有刺客,万一他们失手了呢?即便他们能得手,万一他们没赶上方华到达盈州城之前呢?这些刺客莫非是你派的,所以你才如此有把握?”
最后一句话当然只是讽刺的调侃,殷子夜要真有这本事,还让齐牧打什么仗,直接擒贼先擒王得了。
第三人又开口了,“久仰殷大人屡出奇策,作风大胆,可咱这些凡夫俗子的脑袋,只能理解‘上智’,不能理解您这超凡脱俗的‘神智’。”
人群跟着嚷嚷开了。
“什么大胆,简直是荒唐!”
“今天才发现,敢qíng殷大人原来不是军师,而是巫师!这哪是计谋,这分明是诅咒,铁嘴判命啊。”
众人熙熙攘攘,冷嘲热讽,总之几乎没有一个赞同殷子夜的。殷子夜面不改色,默然不语,静静地看着他们。“侯爷,切不可将天下河山寄予此等无稽之谈!”大家纷纷劝阻齐牧。没办法,殷子夜在齐牧心中太有话语权了,大家真的怕齐牧一个头脑发热,这回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听信了殷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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