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_云上君子【完结】(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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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牧有点心烦气躁,摆了摆手,“都别说了,都别说了。”他揉了揉额头,“今天到此为止,先散了吧。”
然后,大家不好的预感应验了――不知道私底下殷子夜又给齐牧耳边chuī了什么风,齐牧竟真的采纳了殷子夜的建议,决意对方华的偷袭不予理睬,一心与叶昭对抗到底。
众皆哗然,人心愈加动摇,不少人暗地里已经开始筹谋自己将来的后路了。
不知不觉,齐牧与叶昭相持已有三月,齐牧内忧外患,前方的战线,兵粮不足,士卒疲敝,后方的阵营,越来越不稳固,齐牧都不敢想,到底还有多少人仍是一心一意地站在他这一边,还有多少人没有失却胜利的希望。
别说他们,便连齐牧自己,也几乎要失去坚持下去的信心了。
终于,突破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既不是面前叶昭的压迫,也不是身后阵营的不牢,亦不是遥远的他方不明qíng况的方华,而是,殷子夜病倒了。
殷子夜去年秋季随齐牧出征,至今年初冬,足足一年有余,说实话,齐牧从未放心过他的身体,可殷子夜还挺争气,去年冬天,除了腿疾时常发作,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可意志终究战胜不了自然规律,长途军旅奔袭,物质缺乏,环境恶劣,殷子夜撑到现在才病,已是奇迹。
殷子夜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只偶尔呢喃出一些断续的呓语,齐牧心急火燎,六神无主,却力所不及,茫然无措。
在殷子夜榻旁守了半日,齐牧不忍再审视他苍白的面容,命顾决看好,自己走了出去。
军营之中,不少人来回忙碌地奔波,原来是兵粮送到,士卒正忙着搬运。一个小兵,身上衣服已近残破,满身满脸的泥尘,神qíng疲惫,不知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正驮着一袋比他的身形大得多的粮食,低头艰难地匆匆赶路,没留意到齐牧走到了他前方。那小兵不经意地一抬头,吓了一跳,手上一哆嗦,肩背上的粮袋噗地一下摔了下来,粮食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小那兵当场懵了,僵了好一会儿,瞅见齐牧大跨步向他走来,双膝一软扑通跪下,磕着头不住求饶,“主帅饶命,主帅饶命――”
他低头等待着齐牧大发雷霆的训斥,毕竟一来齐牧治军严格,上下皆知,二来当前军粮不足,làng费粮食岂止是大罪,死罪都有可能,三来,这些天形势不容乐观,刚才一瞥间,他瞧着齐牧的脸色yīn沉得跟发丧似的,能不怕得抖如筛糠么?
他等着等着,一双沉稳有力的手扶在了他肩膀,继而听到了齐牧的声音,“起来。”
小兵疑惑而又小心地抬起头来,看到齐牧近在咫尺的脸,依旧与刚才一样的神色,不……有点变化,似乎更缓和些了?小兵呆愣愣地站起,齐牧端详了他半晌,又环视一圈远远近近的人,长长叹息一声,道,“我真愿半月之内击破叶昭那厮狗贼,便无需令你们再这般劳碌奔波了。”
待那小兵回过神来,齐牧已经走远了。
齐牧心不在焉地走了一圈,回到营帐,殷子夜已喝过药,沉沉地缩在被褥之中。齐牧轻声唤他,没有回应。
齐牧很无力,也很无奈。如何是好?殷子夜已经无法告诉他,也没人有让他满意的答案。思前虑后,齐牧想到了他的得力臂膀,殷子夜的一生挚友,留守在盈州城的沈闻若。
齐牧提笔疾书,一封急信打到了盈州城。信中,齐牧的意思很明确:他yù退兵。
退兵,不意味着他要放弃。他想退守盈州城,给自己多留些空间,多留些余地。
沈闻若的回信很快送入营中,出乎齐牧的意料,沈闻若意见十分坚决,且与齐牧恰恰相反:无论如何不能退,一定要坚守到最后,一旦退兵,所有的空间,所有的余地,都会灰飞烟灭,一旦退兵,就相当于彻底的放弃,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
沈闻若举出了秦末汉初项羽刘邦之战的例子。当年项羽、刘邦在荥阳、成皋对战,谁都不肯先退一步,因为谁先退却,谁就会锐消势屈。如今,齐牧以弱敌qiáng,以一当十,扼守要地,阻滞叶昭,已将近半年,局势十分明朗,正是决定天下大势的关键所在,早就无半点齐牧所谓回旋的余地。沈闻若言辞恳切地劝说齐牧,希望他能够咬紧牙关,坚持到底,切勿坐失良机。
看完沈闻若的书信,齐牧出了半日的神。直至殷子夜微微翻身,齐牧忙凑到跟前,低头查看。殷子夜仍昏睡着,经军医调养,高烧好歹暂且退了,只他体质不比常人,一次寻常的风寒,殷子夜也要费好些时日才能痊愈。
守,还是不守?这是个问题。
尽管决策艰难,齐牧亦非一个迟疑不决的人。当他只有一条路可走的时候,他恰恰会变得无比坚决。
齐牧决定,守。继续守,守到底。
既然如此,齐牧便不再是消极地对峙了,而是积极备战,一方面加qiáng防守,命后勤部队采取十路纵队为一部,缩短运输部队之间的间隔距离,且采用两列阵的阵型,预防叶军偷袭,另一方面,则积极主动地寻求机会,击败叶昭。
十月,天气更为严寒。殷子夜的病qíng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也是萦绕齐牧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件烦心事。和叶昭的拉锯战似乎还是没有什么突破口,便在此时,一个人来到了齐牧的营中。而就是这个人,成为了这场长达一年多的重大战役的关键转折点。
这个人便是叶昭麾下的徐武。沈闻若一语成谶,他预计贪得无厌的徐武会因为触犯规条而不为庞申、纪峰所容,徐武果真便遇到了这档子事,纪峰不留qíng面地将他家人捉拿下狱,徐武一怒之下,前来投降齐牧。
在此敏感的时机,投降真的是一件很微妙的事,对双方都有风险。于徐武,万一齐牧不相信他,认为他是诈降,而拘留甚至杀了他呢?于齐牧,万一徐武确乃诈降,在战略上误导他,因而中了叶昭的计谋,导致兵败呢?问题的根本,就在于是否诈降这件事上。
然而,说起来,徐武其实是齐牧的旧识。早在年轻时候,他们便相识了。徐武师从名门,却无甚大家之风范与气度。从沈闻若判断他贪婪成xing,便不难想见。总而言之,齐牧对他好感不深。
徐武或许也明白这些,为表诚意,更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他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那就是叶昭的运粮路线与粮仓位置所在。三军未动,粮糙先行。对打仗来说,粮糙乃重中之重,徐武所言若为真话,齐牧可就掌控了叶昭的致命信息了!
那么,信还是不信呢?
齐牧考量的时候,沈甘智又出主意了。
沈甘智的意见简洁明了,就是信。因为徐武投降齐牧这件事,有根有据,合qíng合理,还被沈闻若预测过,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相反,齐牧应当果断出击,抓住这个千年一遇的胜机,奠定胜局。
等沈甘智也退了出去,营帐里只剩两人时,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侯爷。”
“……子夜?”齐牧既惊又喜,急急去到他身旁,搂着他的背将他扶起,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殷子夜的jīng神好了些许,至少意识清醒了。他抬头看向齐牧,无甚血色的双唇轻轻张合,“侯爷,徐武之计,可取。”


☆、坚守阵营

“你……听到了?”齐牧有点意外。
殷子夜努力地点了点头,“沈甘智所言极是,这个机会,可能是侯爷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侯爷决不可错过。而且,要快,否则等徐武投奔侯爷的消息传回叶营,一切就都晚了。”
齐牧豁然开朗,一拍大腿,说gān就gān。
话虽如此说,风险依然不小,不管怎样,叶昭的兵就是比他多,这一点改变不了。齐牧思量一番,留下何炎、沈甘智他们在营垒守着,自己亲自领兵行动。齐牧估计,他此去偷袭叶昭的粮仓,叶昭大体就两个反应,要么全力回援粮仓,和他拼命,要么围魏救赵,趁他不在,转而攻他大营,一旦大营被攻下,齐牧这边也会损失惨重,届时鹿死谁手或还未可知。
所以,最终战果如何,还是未知数。“兄弟,”齐牧一手拍着何炎的肩膀,另一手向他伸出,“这里就jiāo给你了。”
齐牧没有称他副将,而是叫他兄弟,恳切的目光与言辞不由唤起了何炎对当年那些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光的回忆。对他来说,天下也好,名利也罢,都不如一个义字来得刻骨铭心,热血沸腾。何炎重重地握住他的手,两人紧紧攒着,“季真,你放一百个心,只要我何炎在,这大营就在,哪怕我何炎倒下,这大营也还得在!”
齐牧,字季真。齐牧现今位高权重,极少有人会直呼他名字。能叫他季真的,多半只有一些年少相jiāo至今的老朋友了。而这样的朋友,随着连年征战,也越来越少。每剩一个,都值得倍加珍惜。
“好。”齐牧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营帐,门帘遮掩着,那里面,正躺着一个他此刻最放心不下的人。
“等我回来。”齐牧说完这句话,转身拉马,准备出发。
等我回来。对这座大营说,对何炎说,对所有的士卒说。
也是,对你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齐牧打算借助夜色的掩护,走小道去偷袭叶昭位于吴井的粮仓。于是,齐牧亲率五千步骑,打上了叶军的旗号,人衔枚,马缚口,各自背上一束柴糙,暗夜之中全速疾行,直奔吴井。
齐牧的军队一攻到吴井,叶昭那边的反应也不慢,马上下令主力大军对齐营发起正面qiáng攻,另一边则派轻骑部队以最快速度救援吴井。霎时,一直呈胶着状态的双方忽地两边同时开打。这头,何炎指挥众将士戮力抵挡,誓死不让,那头,齐军急攻吴井,与驻守吴井的叶营将领于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令叶昭恼恨的是,即便齐牧领着五千兵力离开了大营,齐营这边竟还是牢不可破,面对他们不顾一切的qiáng攻,齐军也以一种义无反顾的状态去抗争。攻营战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就只能等待吴井的消息了。
吴井原本有于穹把守,叶昭又遣了最身轻如燕的骑兵去救援,叶昭有信心,齐牧的jian计应不至于得逞,待叶昭的后援一到,齐牧就将反被前后包夹,在劫难逃。待齐牧被擒,或战败而逃,战况一传到齐营之中,齐军必定军心大动,士气剧跌,趁那时候一举攻下,简直易如反掌,胜利如探囊取物。
这个道理,叶昭懂,齐牧也懂。在漆黑的冷风之中翻身上马,拉起缰绳,带着一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出发的那一刻起,齐牧就明白,他这一仗,只许赢,不许输。
这一年,齐牧四十有一,已到不惑之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这个年岁,说老不老,但必定远不算年轻了。回想以往,他最辉煌的时候,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最落魄的时候,形单影只,láng狈逃难,最富贵的时候,锦衣玉食,一掷千金,最穷困的时候,饥寒jiāo迫,不得不腆着脸去向从前的旧识讨点吃食。他自小顽劣,不喜读书,后来被父亲jiāo托给满腹诗书的四叔管了几年,总算是学了些东西,却不知怎地,唯独最爱兵法。没打仗的时候,他就开始钻研兵法,还实践在小伙伴们身上,用来抢夺地盘。那时候,他还不懂战争的残酷,还不懂人xing的黑暗,他还很向往战场,很向往古人那些指挥自如、用兵如神的境界。直到后来,他真的走上了征戎不断、逐鹿天下的道路。多少年来,他亲自大大小小打过不少仗。他还记得,在他二十出头,跟随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出战过一次后,亲眼目睹了百姓起义军与官兵互相厮杀、最后变为单方面泯灭人xing的屠杀的场景,他从战场回到城里时,全身都被鲜血染红了,而那一次,他所带去的三千士卒,最后连一半都不剩。那时,他在想,他以后再也不想打仗了,他再也不想钻研兵法了,他再也不愿发生战争了。是的,官兵赢了,他所处的阵营胜利了,可那些被屠戮殆尽的百姓,他们就真的十恶不赦吗?他们就真的该死吗?他们何以反叛?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啊!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官兵,他们跟这些百姓就真的有仇吗?他们就真的喜欢杀人吗?当手中的屠刀沾上了第一抹鲜血,当战争的号角响起,当夺取他人的xing命成为了理所当然甚至值得颂扬的事qíng,人们心中埋藏着的那头野shòu,就会被完全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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