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闻若许是注意到了殷子夜的神色,忙收回手,“抱歉抱歉,愚兄失态了。”
“无妨,”殷子夜笑道,“闻若兄不必紧张。”
不曾想,沈闻若的无心之举,殷子夜的无心之言,却被有心人捕捉了去。
年后不久,渝州传来消息,叶昭病逝。
当即有人敏锐地发觉这是个契机,殷子夜便是其中之一。
殷子夜马上劝齐牧北上攻打渝州地区,即叶昭的老窝。按理说,刚刚结束一年多的持久征战,士卒疲敝,不该如此快又发兵动武。可听完殷子夜一番分析,众臣纷纷赞同齐牧应当出兵北伐。
殷子夜的依据直截了当。最根本的,叶昭这个最棘手的敌人已被铲除,统一北方是齐牧必须要做的事qíng,时机迟早而已。
然而,叶昭倒了,不代表叶氏势力就倒了,叶氏势力残存一天,对齐牧就是多一天的威胁,一日不彻底根除,一日便无法安心。
不过,叶昭毕竟是核心统领,他一死,顿时群龙无首,人心不定,而齐牧这边得胜不久,士气正盛,此消彼长,正是一举灭敌的良机。
为何说叶昭一死就群龙无首呢?这才是关键所在。殷子夜早就断言,叶昭是个优柔寡断,遇事不决之人,这素质体现在他为人处世的各个方面,比如挑选继承人这一件事上。说来话长,叶昭有三个儿子,其中最激烈的冲突发生在长子叶尚与三子叶逑之间。本来,叶尚乃嫡长子,由他来接管叶家大业,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偏生叶昭更偏爱三子叶逑。就这样,叶昭对于继承人一事始终定不下主意,毕竟长子叶尚无甚大过,而他心中又放不下三子,此事悬而未决,竟一直拖到了他临终之前,才匆匆决定由三子叶逑接任他所有的官职与头衔。
问题就来了。叶昭极其不妥当的处理方式导致了叶氏势力内部无穷的后患。三子叶逑是得到了叶昭的临终指认,可叶尚长久以来已有相当稳固的地位、威信以及党羽,并且手握兵权,他怎会甘心承认叶逑的地位?所以说,叶昭一死,叶氏势力群龙无首,自相分裂,谁都不认谁。“当下乃渝州地区最不安稳之时,侯爷若挥兵北上,必战无不克,一统北境指日可待。”殷子夜道。
这次没有什么争议,大家的意见挺一致。“好!”齐牧决定得也很痛快。
克日出发。这回,殷子夜又死乞白赖地跟上了。
齐牧脸色很yīn沉,“此趟不过讨伐丧家之犬,你跟来gān嘛?给我回去好好待着。”
“子夜既为军师祭酒,在其位必谋其事,随军出行,为侯爷出谋划策,解决疑难杂症,乃子夜本职工作。”殷子夜振振有词。
“你这是bī我贬你官?”齐牧道。
“……”殷子夜神色有点黯然,“侯爷真要如此,子夜不得不从。”
齐牧叹口气,他当然不会做这种事,军政大事,升降赏罚,岂容儿戏?最终,还是拗不过殷子夜,唯有带着他一同上路。
齐牧的估计没有错,这一次的征程要顺利得多,一路往北边打过去,连战连克,捷报不断,叶氏势力本就军心大溃,叶昭的两个儿子叶尚、叶逑又不同心协力,上梁不正下梁歪,面对齐军的胜利之师,近乎毫无抵抗力,逃的逃,降的降。
没想到,就在齐军士气如虹地即将接近叶氏在渝州的大本营,即滑城时,殷子夜竟独出奇策,建议齐牧退兵。
营帐里的人都懵了。
之前说要打的是他,好吧,现在都要打到人家门口了,眼看胜果就到嘴边了,忽然说要退兵的也是他,岂非自相矛盾?
这下的是一步什么棋?
齐牧也不太理解,不过他对殷子夜相当地有耐心,如殷子夜所说,他的判断,从未失误过。
所以齐牧等着听殷子夜的解释。
原因还是在于叶昭那两个不省事的儿子。
殷子夜道,“之前因为叶尚、叶逑之间不和,以致叶氏势力分崩离析,溃不成军,是以我军百举百捷,轻松挺进,可正所谓穷寇莫追,若我军贸然攻打滑城,将他二人bī入死地,为了一线生机,此二人难免暂且团结一心,对抗我军,如此,我军即便最终取胜,也须费一番功夫。我认为,若要事半功倍,宜先行收兵转向,佯装南征象州杜植,静观其变。渝州危机一除,两人必将反目,我军只需等待叶尚、叶逑自相残杀之时,一举猛攻,渝州可定也。”
全场寂静。众人犹疑地互相对视,齐牧则陷入了深思。
殷子夜来到盈川侯府七年,从一个家世背景平凡普通、默默无闻的白丁书生,跻身为齐牧麾下的首席军师,不可谓不传奇。对于殷子夜的一些行事风格,不少人颇有非议,比如,他是唯一一个敢于因为宿醉而缺席齐牧议会的属臣。然唯独在军事才能这方面,无人敢质疑殷子夜。哪怕预言方华被刺那一件事,至今依然有人难以置信,而事实是,殷子夜确是料对了。不知是谁总结出来,殷子夜的计谋通常有几个特点,第一,大胆,冒进,风险奇高,往往不成功便成仁,第二,将一个个对手的心理状态拿捏得很准,实际上许多人他根本见都没见过,就敢笃定地下结论,第三,也许是他说话风格较与别不同,那便是殷子夜进言从来没有商量的余地,连结果都给定好了,不容反驳。
有人不禁好奇,假如他真的失败了一次,假如这“从不失误”的神话被破了,将会如何?结果,到现今也没等到这个机会。
民间那些将殷子夜妖魔化了的传言,还是有三分道理的。回回就凭着对那些素未谋面之人的xing格与心理的推断,来决定军国大事,听着就儿戏,万一人家突然发生什么意外,受了什么刺激,偏不按他构想的套路那样去思考呢?
对于这类质疑,殷子夜一概置之不理。
非要说答案,殷子夜很早以前就与沈闻若说过了。
打仗,打的就是人心。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这么看。短暂的沉默过后,马上有人反对殷子夜的提议,言大好良机,不容错过,若临时退兵,怕会生变。倘使叶尚、叶逑兄弟非但不同室cao戈,反而趁此期间整顿上下,回复生气,齐牧下次再北上,就没那么容易了。
营帐里又热闹了起来。殷子夜从来不喜与人争执不休,该说的话说完了,便静静地看着齐牧。
齐牧感受到了那执着的目光。
齐牧霍地站起,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我意已决。”齐牧道。
众人都望向他。
“退兵,南下,进军象州!”
齐牧说退就退了。计划是班师先返回盈州城,再往东南入象州。
又是一段漫漫长路,所幸并不赶。齐牧心中,qíng感上的倾向是想要勇往直前,速战速决的,他考虑到,一队大军这么一来一回地折腾,少说又是数个月,他这等习惯军旅之人还好,对殷子夜,却是极大的负担。
然他的理智告诉他,殷子夜的计策,的确有事半功倍之效。齐牧深知,作为一个明智的君主,他不可能以个人好恶为军事抉择的标准。殷子夜于他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不论他们有着怎样不为俗世所容的牵绊,殷子夜首先是一个谋臣,一个军师,他的智慧,他的才能,才是他身上最大的价值体现。齐牧倘因着别的原因,去作出次一等的决策,对自己,以及对这位卓尔不群的军师,都会是一种侮rǔ。
都说忠孝两难全,其实两难全的,何止是忠与孝呢?
我选了天下,便负了你。
我选了你,便负了天下。
营帐里,齐牧看着身旁的殷子夜熟睡的面容,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
殷子夜仿佛有所感应般,往他怀里缩了缩,彼此近乎互相贴着。
齐牧感受着怀中之人那匀称而平稳的呼吸,不自觉地生出一种错觉,他想要的,也许就是这样而已。
每日睡前,醒来,看到的,都是最为牵挂的那张面孔。
这种拥有的感觉,很踏实,却不知为何,又隐含着一种恍惚。
真的怕,有一天,这样踏实的拥有会一去不返。
他一直认为,争霸天下,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
一旦得到无上的权力,还有什么可阻挡他的脚步?
还有么……?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齐军刚刚回到盈州城,还没朝象州迈出脚步,渝州便传来了叶军生变的消息。一如殷子夜所料,叶昭长子叶尚率兵向三弟叶逑发难,双方展开了你死我活的厮杀。
这也太快了。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齐牧哪管这个,时机已然成熟,他毫不迟疑地领军回头北上,长驱直入,直捣huáng龙,攻入渝州滑城。
相比起之前与叶昭的鸣都之战,这回齐军真的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轻松得史书都懒得多记载几笔,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亮点。
☆、无冕之王
当然,史书上那寥寥几笔,往往缩减了太多太多的内容。平定叶氏残余势力的这场战争,前后大大小小打了几次,叶昭长子叶尚战死,三子叶逑与二子叶明逃亡,齐牧在两年间陆续平定了原叶昭统管下的渝州、万州、合州、佑州,成为了北方大地的无冕之王。
齐牧的雄心霸业,正一步步地走向最为辉煌的巅峰。
尔后,迎来了短暂的和平与宁静。
除了连年征战后要让士卒与百姓休养生息,囤积粮糙等原因外,还有一点,极少人知道的,那便是齐牧的头风越发地厉害了。
也不知是何时落下的顽疾,还年轻些的时候,发作得还少些,不甚碍事,齐牧隐约忆起,大约是鸣都之战后,才疼得愈加频繁的。
战争,可是个体力活啊。
“侯爷总说我,却不注意自己。”殷子夜蹙了蹙眉,起身走到他背后,伸出双手,纤白细长的手指轻轻触上他两边的侧额,“我来试试。”
“嗯?你会推拿?”齐牧惊讶。
“不会。”
“……”
“所以说我试试。”
“好,”齐牧无奈地笑笑,闭上眼睛,“能当你第一个病人,本侯荣幸之极啊。”
“侯爷。”
“嗯?”
“方今北境大体已平,侯爷下一步有何打算?”
“佑州以北的胡人时常入塞为害,始终是个隐患,不得不除。”
“的确如此。”
“子夜可是有话要说?”
殷子夜顿了顿,“侯爷虽已征服北境,然北有夷狄,南面更盘踞着象州杜植、阳州方氏一族的势力,一统中原之路,还很漫长。”
齐牧微微颔首。
今年,他已四十有四,人生过了大半,才历尽艰难dàng平北方,齐牧不敢断言,他能否在有生之年里,亲手将四海之地揽入囊中?
“不过,”殷子夜又道,“杜植暂且不足为惧,阳州的当家人方华之死对方氏一族打击颇为沉重,何况,方华的继承人,他弟弟方景虽年纪尚轻,为人却老成持重,作风稳健,与张扬的方华截然不同。如不出所料,方氏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当会据守东南,养jīng蓄锐,窥伺争锋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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