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齐牧沉吟道,“此言在理。”
“方氏在阳州根基已深,不易撼动。反观侯爷,初平渝州、万州、合州、佑州,政策未行,人心未定,子夜建议,可多方招募重用四州之名士贤达,收附民心,巩固统治,则北境之彻底安定,指日可待。届时,侯爷北上南下,都省却了后顾之忧。”
“好,正合本侯之意。”
“当中有一人,子夜愿着力举荐。”
“哦?”齐牧睁开眼睛,回头好奇地盯着他,“此人难不成以美酒贿赂于你了?”
这自然是句戏语。主要是,殷子夜一贯少与他人来往,罕有特意向齐牧为谁美言之事,否则,以他与齐牧关系之密切,早有许多人yù借他之便利在齐牧麾下出人头地,平步青云,只殷子夜均毫不留qíng地一概拒绝,便免不了将人qíng处得僵滞些。
“那侯爷听不听?”殷子夜不答反问。
“听,”齐牧乐呵笑道,“能让你上心的,我当然得瞧瞧是何方神圣。”
“林尘。”
“林尘?”齐牧一愣。
“侯爷还记得此人否?”
“怎能不记得?”齐牧道,“当初骂我那兔崽子嘛。”
殷子夜噗嗤一笑。
“笑啥,我说得不对?”齐牧瞅他。
“对极了。”殷子夜正色道。
林尘,有名的大才子、大文学家,正是当年为叶昭攥写那讨齐牧之檄文的作者。本来,那篇字句铿锵、大义凛然的檄文气得齐牧怒不可遏,况且,叶昭还将之昭告天下,企图令齐牧遭受天下唾骂,将来更是极有可能会载入史册、万世相传,抹灭不去、亘久长存的不仅是林尘才华横溢之美名,还有他齐牧láng心贼子的骂名。但凡想成就千秋霸业之人,有几人能全然不在乎生前身后名?
“那兔崽子,一点没有笔下留人啊。”齐牧感慨。
“可侯爷不还是留下了他?”殷子夜笑道。
攻入渝州滑城之时,叶氏麾下那一gān投降的部属中,林尘乃其中之一。
“林尘才华盖世,杀了着实可惜。”
齐牧留了他一命,如今担任一介无足轻重的小官。
“侯爷生xing爱才,此容人之度,实为明主之典范。”殷子夜道。
齐牧又闭上眼睛,不知是否错觉,经殷子夜的双手揉弄俄顷后,胀痛的脑袋似稍有舒缓。良久,他缓缓道,“子夜之意,本侯明白了。”
多年征战,齐牧前前后后接纳了不少敌方的降将,他全然不在乎别人易主而后归附于他。齐牧的用人标准,只有两点,其一,或是有才,或是有德,若才德兼备,自为上佳,其二,忠诚。从前,各为其主,齐牧可以理解,可一旦归降,便只能认他这一个主公,倘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愿一心一意辅佐于他,便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没有商量,杀无赦。
该做的工作,齐牧倒也会做到位,比如不株连,不羞rǔ,甚至将一些他特别惋惜的人才斩首之后,还会命人好生照料其家小。不过,真有人特别招惹到他的,下场也会很惨烈。像当初的阳州太守杨卞,竟出兵袭击跋山涉水从老家前往盈州城的齐氏族人,抢了齐家万千家财事小,令齐牧无法释怀的是,他的老父亲、亲弟弟及一众姬妾随从均命丧于杨卞军队的刀下,几乎可以说是被全家灭门。后来,齐牧擒了杨卞,杀了之后还不痛快,将他悬尸于城门示众。
杨卞也属当世名士,齐牧此举,颇引了一些唏嘘。得知详qíng之人都比较清楚,劫杀齐牧的父亲并非杨卞本意,而是他属下的一位将领见财起意,临时生出歹心而行下此举,事后,这位将领投奔了当地的土匪山贼,杨卞qíng知糟糕,当即举兵剿灭这伙山贼以及他这位旧属,希冀得到齐牧的原谅,然为时已晚,仍保不住他自己一命。齐牧杀了杨卞,还不算什么,众人也只是唏嘘罢了,真正令大家的心一寒到底的,是齐牧悲痛之下,誓要替家人报仇,竟因此而发兵血洗阳州,不知屠戮了多少无辜百姓,那一年,阳州白骨千里,血流漂杵,生灵涂炭,令四方之地无不震惊。
因一人之罪,而殃及一州之百姓,可悲可叹。代价是惨重的,不论是对杨卞,对阳州百姓,还是对齐牧。正由于这极端的一战,齐牧大失人心,当时,在明面上,他手下的不少能人志士直接弃官而去,于暗地里,他的一些近臣心腹gān脆背后党结挑拨,意图将齐牧一除而后快。于是,齐牧的兵马还在阳州横冲直撞、大肆杀戮时,他的根据地盈州突发兵变,他的部下超过了半数都在一夜之间反叛。那一次,齐牧众叛亲离,危若累卵,差点就无家可归,流落街头,多年心血近乎付之一炬。
齐牧还是命大,后来,此事仍是有惊无险地堪堪摆平了,齐牧亲率大军平了叛部,重回盈州。然而,经此一役,齐牧可谓受到了当头一棒,引起了他深刻的思考。这些都是殷子夜到来之前的事qíng,齐牧毕竟尚年轻气盛,正气血方刚,多年之后,齐牧明白了自己当年何以会走到了与部属离心离德的地步,犯过的错已不可挽回,唯有谨记教训,引为前车之鉴。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多年来,齐牧确在一点点地改变,血洗阳州无疑是一种极端,至于另一种极端,以杜灼手下的名将江屿为例。
杜灼麾下的两位悍将,一个江屿,一个蒙金,都骁勇善战,有以一敌百之势。齐牧初见,便意图将他们收为己用。一番试探过后,齐牧发觉,此二人对杜灼的忠诚度根深蒂固、无与伦比,非功名利禄所能轻易诱惑。尽管如此,齐牧还是没有放弃希望。终于,机会来了,这要说回到鸣都之战。恰当齐牧筹备着与叶昭开战时,杜灼在安州起兵叛乱,齐牧听从殷子夜之计,飞速前往镇压,大败杜灼,活捉江屿。江屿自此暂时听命于齐牧,在鸣都之战中,为他斩下了叶昭大将严尤的首级,算是立了大功。可江屿也是个很有个xing的汉子,从一开始,他就明确告诉齐牧,他永远都只忠于杜灼一人,齐牧既放他一命,是为对他有恩,报恩之后,他始终是要走的。鸣都之战结束,齐牧知道再难以留住江屿,虽则那会儿有人劝他勿放虎归山,将江屿杀了一了百了,可齐牧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下这个手。
世间,唯英雄能惺惺相惜啊!
于是,江屿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盈州城。
齐牧当时没有想到,他这一念之间放走了江屿,竟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扭转他命途节点的一个关键。
又或许,一切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谁又说得清呢?
☆、千金市骨
齐牧采纳了殷子夜的建言,不仅布告天下,招募四州贤达,还着重提拔了林尘。殷子夜所以特别推荐林尘,有其深层的因由。
一方面,林尘确有八斗之才,时人难及。另一方面,林尘此前属叶氏旗下,为叶昭所用,更作了一篇举世闻名的声讨齐牧之檄文。古语有云,士可杀不可rǔ,如今,齐牧连rǔ骂过他的林尘都能既往不咎,度才以用,天下之士又有何忧虑呢?
齐牧原就有求贤若渴之名,此举一出,果然起到千金市骨之效。
因了齐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用人之法,他麾下众官,才学也好,秉xing也罢,往往各有千秋,时而彼此互不相容也极为常见。其中,对殷子夜,众人便常颇有微词。
有人在齐牧面前投诉殷子夜,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对殷子夜的才能,智谋,大家没什么好挑剔的,提来提去都是他生活作风之类的问题。众官孜孜不倦,你方唱罢我登场,长久以来对齐牧说了一次又一次,齐牧仿佛回回都左耳进右耳出,对众官之言倒不斥责也不恼怒,可能偶尔还会装模作样地附和着赞同一两句,可就是没用。回头,殷子夜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大家很无奈。这要换个不起眼的人物,làngdàng一点,放肆一点,他们也没空去管。可这是谁啊,这是齐牧麾下首席军师,齐氏势力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此地位显贵之人,做派若不正,别说服众了,还会带坏风气,造负面影响,这不能够啊!
之前众官唠叨得最多的,就是殷子夜贪杯,好酒已经好到了gān扰正事的程度了。平日在侯府里,殷子夜三天两头宿醉,更不止一次因睡过头没准时出席齐牧的议会,有时候,来了,还带着一身酒气,脚步都有点飘忽,对待军政大事极之不严肃。最让众官忍无可忍的是,据闻殷子夜在鸣都之战途中,竟于军营之内也不顾军纪,不知哪里弄了两坛酒饮得酩酊大醉!若是他人敢此般触犯军纪,齐牧早就将之斩首,以儆效尤,而对殷子夜……齐牧压根就当不知道这茬,极尽装聋作哑之能事。
近来,众官唠叨起了殷子夜另一条罪行,他不仅好酒,他进化了,还好色。
“好色?”这回齐牧懵了。
殷子夜好的哪个色?
齐牧想着想着,有点心虚。
众人没注意到齐牧又发起愣来了,其中一人道,“殷祭酒实在……实在越来越过了。”
“没错,”另一人道,“堂堂侯府之内,公然召集各路风尘女子,且听说――日日不同,回回新鲜,哎……老夫说不下去了。”
“殷祭酒年近三十,尚未娶妻,本无可厚非,可时常这般纵qíng声色,yín乐放dàng,岂非有rǔ斯文?”
“纵yù过度,不加节制,无怪乎常年体弱……”
“侯爷,此不正之风实应管束纠正,纵有高才,无德过甚,难免天怒人怨,众所不服啊。”
各位老的少的大小官员挤在齐牧面前说了一堆,齐牧好歹是回归神来了,严肃地颔了颔首,“嗯。”
众人面面相觑,这一声嗯几个意思啊?同意还是不同意?管还是不管?
为首之人正yù追问,齐牧忽然问道,“诸位可还有要事?”
那些人恨不能翻个白眼。最大的要事都跟你口gān舌燥地唠嗑半天了。
“侯爷,关于殷祭酒――”为首那人不死心,然而话说到一半,齐牧就站了起来,“好,没什么要事的话,今日就到此为止,大家辛苦了,都散了吧。”
那人脸都绿了。
可齐牧一使出装傻的功夫,谁都拿他没办法。
从书房出来,齐牧径直往殷子夜的住处走去。
众官说得还真没错,齐牧还未进屋,就看到门口有个姑娘袅娜而出,说不上浓妆艳抹,可脸上脂粉,与身上装束,一看便知非良家女子。确不能怪众官有意见有想法,齐牧属下的这些人,起码有一部分乃出自名门望族的士人,对忠孝礼义仁智信等系列儒家传统道德与礼制十分重视,容不下殷子夜的所作所为是正常的。如果齐牧不认识殷子夜,瞅见这场景,他也得误会。
那女子见到齐牧,有点慌张,齐牧摆摆手,让她退下,背着手,悠然地往屋里踱去。屋里的仆人都被使退了,只有阿罗左右张罗拾掇,齐牧示意他噤声,放轻脚步,进入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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