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又一阵热议,纷纷劝阻齐牧,都觉得这一战太劳师动众、得不偿失,一句话,不值得。
众人意见十分一致,且理据充足。首先,叶昭及其长子叶尚已死,叶逑则如丧家之犬,难再成气候。其次,胡人部落位处偏远,足足在数千里之外,不仅路途遥遥,塞外更是气候不佳,环境恶劣,中原士兵难以适应,如此行军千里,便是让敌方由逸待劳,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对于齐牧的军队将会是极其巨大的消耗与挑战。胡人入塞为害,这是个问题没错,比起中原大地的安稳,那只是隔靴搔痒、小打小闹,对齐牧在北境的统治没有太大威胁,胡人基本也绝无可能远征中土。既如此,先暂且放着不管,也未为不可。要知道,如今并非四海升平,中原还未统一呢。
齐牧如以往一般凝神听着,不发一语。大家的分析,句句在理,他确不得不加以考虑。
又有人道,除了这两点外,还有一项格外需要顾忌的因素,或说一个人,那便是杜灼。杜灼当年鸣都一战中败于齐牧手下,侥幸逃脱,入了象州投奔同宗的杜植,后来齐牧没空管他,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杜灼如今在杜植身边又积累了相当的实力,万一他趁着齐牧远征东北之时在背后发难,齐牧将又一次陷入后院起火的窘境。以齐牧对杜灼这个人的了解,加之当年石川包括殷子夜都预测过杜灼野心勃勃、图谋天下,齐牧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担心有着充分的理由。
qíng况看来一目了然,正当所有人都这样以为时,一道咳嗽传入厅堂中,人未到,声先至。
“咳……咳咳……”殷子夜想开口,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勉qiáng止住,努力道,“侯爷,此次远征,可以去,也应当去。”
齐牧与沈闻若都有点吃惊,殷子夜这几天病得不算太轻,他怎么说来就来了?
但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殷子夜又一次语出惊人,众人都刷地看向他。
殷子夜脸色苍白,顺了好一会儿呼吸,才继续说道,“侯爷请放心,杜灼没有办法给侯爷制造麻烦的。”
“殷祭酒,您怕是太轻视杜灼了。”一人道。
殷子夜笑了笑,“不是他不想,而是有一个人会替我们来阻止他。”
“谁?”众人纷纷疑惑。
“该不会又是哪家的刺客吧?”又一人道。
☆、士为知己
殷子夜对此嘲讽不以为意,道,“杜植。”
众皆哗然。
这个答案,听起来比刺客好不了多少。
可不,理论上来说,杜灼依靠杜植,两人是一伙的,应该都盼着齐牧不好,殷子夜此言,逻辑上说不过去啊。
殷子夜道,“杜植是个只知坐谈的政客,他自知自己心无余,力不足,只求偏安一隅,也明白他的能耐全然不足以驾驭杜灼,因此对杜灼定然加以警惕提防。即便杜灼意图偷袭侯爷后方,杜植也会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所以,侯爷请尽管安心地出征,留下一个空空dàngdàng的盈州城也无所谓。”
哗然再起。
留下一个空空dàngdàng的盈州城,如此大胆的言论殷子夜也敢信誓旦旦地放出,假如杜植拦不住杜灼呢?或是假如杜灼请到高人相帮,说服了杜植呢?
质疑之声此起彼伏,殷子夜不知是否打算回应,话未出口,又咳了起来,不得不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齐牧看不下去了,在众人之中走过去,扶住了殷子夜,并抬手轻轻地给他拍背。
群臣面面相觑。
殷子夜渐渐缓了过来,意识到什么,赶紧站直,对齐牧道,“侯爷,我没事。”
“嗯。”齐牧放开了手,道,“你继续说。”
殷子夜环扫一圈众人,道,“远征东北胡人之必要xing有三。其一,叶氏势力统治北境多年,影响还很大,他们曾给予胡人部落不少帮助,对胡人有恩,只要叶逑还在世,他们一定会趋附报恩,始终是个隐患。其二,正是因为他们自恃偏远,认定我们不会千里远征,势无防备,一旦我们以神速奇袭,必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其一举消灭。其三,如诸君所言,杜灼在象州逐日坐大,与杜灼一战,相信来期不远,这一个劲敌迟早须铲除。若不清东北,直接南征,一旦敌人在叶逑的怂恿下有所行动,我们便会后方不稳。现今虽为虚国远征,但一劳永逸,再无后患,势在必行。”
满堂静默。
有人已经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一直以来,殷子夜的历次提议,无论多么地不拘成见、奇诡大胆,哪怕只有他独自一人面对一众的质疑与反对而自执一词,齐牧都无一例外地采纳了。然则今次兹事体大,殷子夜也说得很清楚,虚国远征啊!千里行军,远征塞外,那是一片遥远而未知的苦寒之境,短短几个字的描述里,蕴含的该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存亡挣扎!
接下来连着数日,都不断有人向齐牧进言,劝他慎重考虑远征之事。即便疾速奇袭胡人部落真的行得通,可漫漫千里的路程,要加急进军谈何容易?势必会是一场人间地狱一般的恶战啊!远征东北,打仗不易,行路更难。
令大家震惊的是,齐牧还是很快作出了决定。
打。
齐牧只要下了决心,行事即大刀阔斧,调兵遣将刻不容缓地进行。还有一件事,于他是最难处理的。
“这次你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去。”
“侯爷――”
“你病好了再跟我说。”
“我已经好得差――咳……咳咳……”殷子夜又抑制不住地连连咳嗽。
齐牧一脸“你看”。
殷子夜不死心,“此战凶险,子夜一定要随侯爷前往。”
“你也知道凶险,就你这身体,你还去什么,嫌我到时候烦心的事还不够多吗?”
“子夜乃军师――”
“说什么都没用。”
“侯爷,士为知己者――”
“我不需要你为我死!”齐牧陡然提高音量。
“……”
说了半天,无果,齐牧态度坚决,殷子夜态度也很坚决。齐牧不想再与他争执,暂且离去,刚出门,迎面就见到沈闻若,沈闻若了愣了愣,未及开口,齐牧道,“闻若,来得正好,你替我也劝劝他。”
沈闻若想了想,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笑道,“好,闻若亦正有此意。”
进到内屋,殷子夜刚喝完药,见到沈闻若,道,“闻若兄,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额……你听到了?”
“不用听也猜得到。”
“唉……”沈闻若长叹一声,“这次确与以往不同,可谓九死一生,子夜你身体欠佳,千万勿再勉qiáng啊……”
殷子夜微笑,“恰是九死一生,子夜身为军师,更应随侯爷出征。否则,要子夜这个军师祭酒何用?”
“子夜,”沈闻若语重心长道,“愚兄是希望你爱惜自己……听愚兄一次吧。以后你能一展所长的机会还很多,平天下,安社稷,仍需贤弟之智谋啊。”
“以后……”殷子夜喃喃地重复,“子夜就是怕没有以后……所以,每一次,子夜都想极力珍惜。”
“子夜……”
“闻若兄,对子夜来说,没有中庸地带。子夜愿全心全意辅佐侯爷,须用到子夜之时,子夜绝不会退缩。若子夜想归隐遁世,安稳度日,那么子夜根本就不会再留在这里。”
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
“闻若兄,”殷子夜道,“你可曾记得,子夜说过,你我是不同的。闻若兄乃治世良才,心怀苍生。闻若兄为的是天下,子夜,为的是一人。”
沈闻若看着他,许久,许久,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他早就发现了。
殷子夜,总是以他那波澜不惊的神qíng,以他那淡然的语气,以他那孱弱的身躯,屡屡做出最惊世骇俗、最dàng气回肠、也最奋不顾身的行为。
安州之战,他为了及时阻拦齐牧退兵,对众人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多说,便随陆荣连夜奔袭而至枇城,当面力劝齐牧。
齐牧放走了杜灼,殷子夜为了让齐牧派出追兵,不惜惹怒何炎,以身涉险,近乎是拿xing命去赌齐牧的反应。
鸣都之战,他斗胆请求何炎暗中帮忙,不惜冒犯军规,qiáng行随军出征。
这一次,他也只是沿袭一贯的风格,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
他的筹谋里,自己的xing命、安危,世人的评价、毁誉,一概不纳入考虑范围。
不留余地,不留退路。一往无前。
热烈如一刹烟花,悲壮如飞蛾扑火,璀璨如夜中流星,从容如蜡炬成灰。
如斯任xing,又万般坚qiáng。
是的,他与沈闻若,乃至与许多人,都是不同的。
沈闻若自认,为了朝廷,为了江山,为了百姓,他可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他是明智的,温婉的,顺礼的,是符合俗世的价值与审美的。而殷子夜,往往能做出别人意想不到之事,你无法以常规判断,他下一步会怎样来。
沈闻若想起齐牧那一句话――子夜乃非常之人,不宜以常理拘之。
最懂齐牧的,是殷子夜。
最懂殷子夜的,也是齐牧。
他,只为一人。
这就是他。
每个人,都有些东西,最为本质,最为重要,如若qiáng行扭转,改变,他便不再为他了。
沈闻若明白,他是劝不了殷子夜了。
有些人,似乎生来就很清楚自己的方向,自己的道路,从不茫然,从不迷失,他们不会去听太多的闲言碎语,他们不会去理会世人的说三道四,因为他们目标很明确,他们的眼里、耳里、心里都只有它。
这种人的境界,只有自己能体会,碌碌无为、随波逐流之士,终其一生也难以理解。
“闻若兄若真视子夜为挚友,子夜恳请闻若兄,帮子夜说服侯爷。”
“你们……”沈闻若摆了摆手,“贤弟还是自行与侯爷商量吧。愚兄虽说不过你,倘侯爷能将子夜qiáng留下来,愚兄心里也是不免庆幸的。”
“闻若兄……”殷子夜无奈。
后来,齐牧还是答应了带上殷子夜,也不记得私下里殷子夜磨了他多久。齐牧自是有万千思虑,远征东北,确会是一场为时不短的恶战,没有殷子夜这个首席军师在身边时时商讨,出谋献策,于制胜不利。以往大大小小不少战役,早足以证明殷子夜在军事上对齐牧独一无二、首屈一指的重要xing。
可他最怕的,是经此一别,便是永远。
有可能,他回不来。
有可能,殷子夜等不到。
他曾仅仅离开不到一夜,殷子夜便身陷险境,那一次,他的泪,令齐牧自责至今。
他真的怕。
他怕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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