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纷纷扰扰,过客车水马龙。可那些路人甲乙丙丁,那一张又一张光怪陆离的面孔,那些来自世人的褒贬、毁誉、笑骂、荣rǔ,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么?
他不在乎。
能踏踏实实地扎根在一个人的心上,足够了。
这十年,他很快乐。
“别说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而死。
我不需要……
齐牧泣不成声。
世上,有多少人,能真正遇到知己呢?
理解,是最奢侈的无价之宝。
高山流水,可遇而不可求。
殷子夜倚着齐牧,缓缓地,一口一口地呼吸着。
彼此无言。
齐牧只是凭着他身上微微的起伏,以及手上感受到的温度,来确定,他还在。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侯爷……”
“嗯。”
“我想出去。”
“出去……?”
“嗯……随便……随便走走……”
“……好。”
我想再看一眼,这美丽而多qíng的世界。
齐牧没有多问,伸手一拦,轻而易举地就将殷子夜横抱了起来。
病了这么些天,他瘦得比以前更过分了。
仿佛只有最后的一缕灵魂还在撑持着这副清癯的身躯。
齐牧就这样抱着殷子夜,走了出去。
就像回到多年前,殷子夜从他的盘龙宝马上摔了下来,齐牧抱着他走回城里,坦然地面对着众人的目光。
爱真的需要勇气,去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cháo拥挤我能感觉你,握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如果我的坚qiáng任xing,会不小心伤害了你。
你能不能温柔提醒,我虽然心太急,更害怕错过你。
然而。
我还是错过了你……
碧蓝的天,万里无云,秋风猎猎拂过,chuī响了大地,chuī响了苍穹。
“子夜,你看――”
却chuī不醒他怀里的人。
殷子夜已闭上了双眸,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带了几分笑意。
这片我一步一步打下的河山,你不再看看吗?
“子夜,你看看啊……”
齐牧再也忍不住了,搂着子夜,踉跄着跪到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当我拥有了曾梦寐以求的一切时,我却失去了你。
谁也不敢上前劝慰,都默默地跟着跪了下来,陪着这位雄霸一方的君主,祭奠这庄严的时刻。
十年前的雪天下,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十年后的秋风中,你又决绝地离我而去。
正是这十年的漫漫征伐路,让齐牧一步步地达到了权势的顶峰。
灵会山之战,退反民,迎天子,稳盈州。
打叶臻,定清州。
擒余住,退杜灼,收安州。
鸣都之战,大败叶昭,后相继平渝州、万州、合州、佑州。
远征东北,肃清叶氏势力,驱逐胡人部落,彻底一统北境。
几乎每一战,都有殷子夜的心血。
当之无愧的首席军师。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殷子夜,享年三十。
后来,确有人建议齐牧趁势攻打倡州的孙健,齐牧未从,毅然决然地退了兵。回去的路程,比去时更越发艰难。深秋,东北大地的gān旱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齐军饥乏之极,只得砍杀数千匹战马以为粮,凿地三十余尺而得水。许多人坚持到了战斗胜利,却倒在了撤军的途中。
平安回到了盈州城,齐牧下令,一一询问当初进谏阻止他讨伐东北的人都是谁。齐牧此战毕竟胜了,莫不是要兴师问罪?大家不由都莫名其妙,心惊胆战。
不料,齐牧对当初反对他发兵之人通通予以厚赏。
齐牧说,这一次远征东北,艰巨之极,若非上天眷顾,运气不错,或许就回不来了。大家当时的反对是有道理的。希望以后继续保持此等谏言jīng神,有话还得直说。
众臣之中,也许唯有沈闻若真正明白齐牧的深意罢。
如果,他们再劝得坚决一些……
如果,他在一念之间改变了主意……
如果……
然而,没有如果。
不久,孙健果如殷子夜所预测,亲派使者,不远千里地给齐牧送来了叶逑、叶明二人的两颗人头,以此向齐牧示好。至此,这场仗算是全部收场了。
东北一役,在齐牧的军事生涯中,是最为惊心动魄、九死一生,最富传奇色彩,也最令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一战,并且,齐牧采纳殷子夜的提议所使用的千里奇袭之法,使这场战争成为了历史上“兵贵神速、奇兵制胜”的经典战役。
此外,远征东北的胜利,对齐牧也有着重大意义。其一,叶氏势力彻底消亡,其二,齐牧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统管北方,其三,边塞没有了胡人部落的掣肘,为日后南下拓张免除了后顾之忧。
北境之王,名副其实。
大家都还不知道,就在殷子夜逝世的这一年,根植于象州的杜灼,有幸请到了另一位不世出的天才谋士――朱铭,助他共谋大业。这位朱铭,据称得之可得天下。朱铭与杜灼初次见面,便有一席在后来闻名天下的对话,这番谈话里,朱铭分析了中原大势,给杜灼指出了一条天下三分的明路。历史的发展证明,朱铭确有远见,随着殷子夜的离去,齐牧在军事上的成就始终再难以突破,反而杜灼有了高人相助,此消彼长,才得以形成三足鼎立之势。至于第三足,毫无疑问,便是东南阳州的方氏一族了。
可是这些事,殷果都不关心。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那一句话,竟就成了与殷子夜的永别。
我恨你,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不。
不,这不是我真正要说的……
不是……
齐牧在归程路上,已接连给沈闻若写了许多封信,告知他这个噩耗,并与他倾诉衷肠。
能懂齐牧的,余下之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沈闻若愕然之后,很难过。不仅是为自己感到的难过,更是为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主公齐牧,一个,是殷果。
而最无法接受的,应该会是殷果吧。
在齐军入城的当天,沈闻若才告诉殷果真相。
不是他非要如此残忍,在殷果以为即将能见到她最挂念的兄长之时,活生生地打破她的期盼。
他是实在不懂要如何开口。
才能不伤得那么重。
事实上,如何开口,都无法减轻那一份伤痛。
齐牧命人将殷子夜的骨灰先送去了沈府,让这一对兄妹得以最后一聚。
“哥哥――”
殷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只不过任xing了一次……她只不过说了一次言不由衷的气话……上天,就一定要这般残忍地惩罚她吗?
连最后一面……最后一面,都再也见不到吗?
“哥哥……”殷果鼻头一酸,泪如雨下。
“果儿错了……果儿知错了……果儿再也不胡闹了……果儿以后都听哥哥的……好不好,哥哥你回来啊……”
“果儿以后都听话……果儿不骗你……哥哥,你回来……果儿不恨你……果儿一点都不恨你……”
“不恨……”
殷果跪坐在地,抱着那冷冰冰、硬邦邦的罐子,它没有殷子夜那笑容的温暖,没有殷子夜那目光的慈爱,没有殷子夜那语音的轻柔,没有殷子夜那手掌的厚实,没有殷子夜那虽瘦ròu,却总是将他护在身后的身躯的坚韧。
它不是她的哥哥。
这世界上最不顾一切、最不求回报、最全心全意、最没有条件地爱着她的男人,不在了。
再没有人听她撒娇,再没有人溺爱地包容她种种坏习惯,再没有人……再没有人,能在任何时候,都成为她遮风避雨的港湾。
他不在了。
回来的,只有这个罐子。这个一句话都不会说的罐子。
殷果由嚎啕大哭,逐渐至低声乃至无声的啜泣哽咽,她的力气都没了,泪却还是gān不了。
她是多么后悔。
当年,在侯府的门口,她挣脱沈闻若的手,回头奔向殷子夜,扑进他的怀里,不肯离去。
那时的殷子夜,温柔地哄着她,跟她说,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相见的机会,还很多。
她怎么就忘了,她的哥哥,一直都是个大骗子呢?
十年,她整整错失了十年。
☆、知其不可而为之
“果儿……”沈闻若轻轻地走了过来。
殷果怔怔地抱着罐子,没有反应。
沈闻若将一只匣子递到她面前,“这是子夜在远征出发前……让我转jiāo给你的。子夜说,没能照顾好你……只能为你准备一点嫁妆,望你能有个好归宿。”
许久,殷果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又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匣子。
打开。
匣子不大。里面放的,多半是大大小小的银子,还有一些颇有些价值的小物件,像镯子、扳指、玉石等等。
殷果呆呆地看着。
忽然,她猛地将匣子摔到一边,匣子骨碌碌地滚了出去,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一只玉镯锵地碎成了几块。
“我不要这些!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哥哥!我只要哥哥回来!……”
殷果的嗓子已经有些语不成声了,她歇斯底里地喊着,喊着,到后来,甚至只有嘴型,而听不到声音。
丧亲之痛,最是切肤入骨。
一旁看着的沈闻若,何尝不是心碎yù裂?
原来……早在那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了么?
知其不可而为之。
那便是他的决心。
沈闻若仰天长叹。
齐牧将殷子夜的骨灰风光下葬,并为他追赠谥号。殷子夜没有辜负殷氏一族,终是光耀门庭,令殷姓显赫于世。
远征东北所涉及的大小事宜,逐步尘埃落定。而齐牧,尚有一心事未了。
一日,他单独召来沈闻若。
“子夜的小妹,”现在提到这个名字,齐牧平静了许多,“可是在你府上?”
“正是。”
“尚未出嫁?”
“尚未出嫁。”
“嗯。”齐牧点头,半晌,道,“带她来见我。”
他很清楚,殷子夜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小妹了吧。
不要紧。
你未做的事,我来替你做。你未尽的职责,我来替你尽。
“侯爷,这位就是殷子夜的小妹,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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