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亦勿负我。
于是,次日,除了部分人留下来守着殷子夜,其余人马全部跟随齐牧义无反顾地冲向胡人老巢封城。
大军猛进,扬尘万里,直至齐军突然出现在封城背后,距离不足二百里时,胡人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发现。
叶逑、叶明与胡人不得不仓促应战,率数万骑兵迎击。其时,齐军辎重在后,披甲者少,而胡人军士气甚盛。齐牧一眼看出,胡人士卒虽多,然阵势不整,正是由于准备不足。齐牧遂命大将廖璋为前锋,一举向胡人发动雷霆猛攻。
此战,胡人首领被斩,胡人、汉人投降者近二十万,叶逑、叶明再度逃亡,投奔了割据东北倡州的孙健。齐牧可说大获全胜。
齐牧心有牵挂,一平封城,便心急火燎地率了一队轻骑率先往回赶。
距离殷子夜所在的营地越近,齐牧的心跳得越厉害。
他在担心什么?
殷子夜明明说过,一定会等他回去的。
如今,他视线了承诺,得胜而回了。
你……还在吗?
“子夜!”到了营中下了马,齐牧头盔都未来得及摘下,便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帐,刷地一掀门帘。
他的心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律动。
殷子夜正坐在榻上,微笑地看着他。
本苍白无的脸上,好像也多了些血色。
看到这一幕,齐牧竟有点无措。
他作好了种种最坏的打算。
顾决很知趣地招呼大家都退出去,只留下两人。
“侯爷。”殷子夜起身走向他,齐牧跨前两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恭喜侯爷……”殷子夜任由他抱着,轻声道。
“你没事就好。”良久,齐牧才松开手,仔细地端详他。
齐牧很高兴,他真的很高兴,各方面的。原来殷子夜比他想象的要qiáng韧许多,想当年,那么艰难的一场鸣都之战,他也熬过来了,这次,一定也能平安地归去。
一定……
齐牧安心了许多,告知殷子夜大致qíng况后,便出去商议并jiāo代之后的撤军事宜,没想到,不多久便有人神色慌张地跑来找他。
“怎么?”齐牧严肃问道,“前方军qíng生变了?”
“不、不是……是,是殷祭酒……”那人结巴道。
齐牧脸色一变。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殷子夜的营帐而去。
殷子夜不知何时躺回了榻上,半眯着眼。
齐牧忙上前坐到他身旁,轻声唤道,“子夜……?”
殷子夜朦胧地睁开眼,还认得出齐牧,声如细蚊,“侯爷……”
齐牧摸了摸他额头,又是烫的。
齐牧忽地起身,走了出去,抓着第一个见到的人就喝道,“把医师都给我叫来!”
旁边一人忙道,“我……我就是……”
齐牧瞪着他,“你如何治病的?殷祭酒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又发烧了?你都不留神着病qíng变化的吗?!如此疏忽,谈何为人医者!”
那人被骂得有点懵,“这……殷祭酒他,他――”
“有话快说!”
那人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说话好歹有了点条理,道,“回侯爷,殷祭酒他……实则这些天来,病qíng一日比一日恶化,连着好几天吃不下东西……怕是实在……实在回天乏术了……然今日一收到侯爷的捷报,殷祭酒便回复了不少jīng神,还难得地进了些食……我们本以为殷祭酒奇迹般地有所好转,但适才又把了一番脉……”
他说到这,停住了。可接下来的意思,在沉重的脸色上基本表露无遗。
齐牧怔住。
他是……
为了等自己回来吗?
为了履行那个诺言?
这是子夜与侯爷的约定。
君子一诺,誓死不渝。
一行清泪,从齐牧眼中滑下,顺着他满是沧桑与风霜的脸庞,滴落至胸前沾满尘土的盔甲上。
作为一个铁铮铮的男子汉,齐牧并不算有泪不轻弹的人。几乎每一个在战场上牺牲的亲人、朋友、将领,都有他的热泪作为送行与祭奠。正是齐牧这感xing的一面,使得他纵使时常铁石心肠、甚至背负了污名,也总有忠心耿耿之士不惜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多少回,在凶险万千的战场上,齐牧都是因为属将以命相救,才一次又一次地逃过一死。
齐牧没再说什么,在大家诧异的注视中,走回了营帐里。
齐牧抹去泪花,回复平静的面容,来到殷子夜面前。
“侯爷……”殷子夜微弱地开口。
“嗯,我在。”齐牧柔声应道。
殷子夜想要起来,却连最后的力气都似乎使不出来了。齐牧心一酸,qiáng行忍住,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
殷子夜抬手,摸到齐牧左边的胸口处,手指触到的,是坚硬而冰冷的盔甲。
齐牧意识到什么,当即利落地脱下套在外边的盔甲,只剩一身布衣。
然后,抓着殷子夜瘦削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殷子夜满足地挤出一丝笑容。
心脏咚咚跳动的旋律,如此鲜明,如此qiáng劲。
象征着拥有无限可能xing的生命力。
活着,是多么美好。
“侯爷,你还记得……还记得我们……初见是什么时候吗……”
“记得,十年前,那天……下着雪。”
“嗯……一下子,就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子夜怎么觉得,有点短呢……”
齐牧再答不出话,刚刚拭去的泪,又一次盈满眼眶,无声无息地滑落,滴在殷子夜的手背上。
十年的征戎生涯。
扬鞭策马,纵横天下。
指点江山,飒慡英华。
感觉到手上的湿暖,殷子夜缓缓地抬起头来,伸手一点点地擦去齐牧脸上的泪。
却怎么也擦不gān。
你的眸中,为何有那么深的悲伤?
“子夜……”齐牧搂紧了他,“你曾说过,一定会助我君临天下……霸业未成,你难道就要弃我于不顾了……你就狠得下心,你就放得下吗……”
“我相信,侯爷终有一日能够君临天下……只是子夜,看不到了……”
“你看得到,你看得到……为了我,坚持下去,你看得到……我们已经赢了,可以回家了……”
“侯爷……”殷子夜笑了笑,恍若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夜这一生,第一负的是父母,他们的养育之qíng,恩重如山,子夜却无法偿还……第二负的是果儿,没能尽一个兄长的职责,给她幸福安康……第三负的是闻若兄,他对子夜雪中送炭,鼎力扶持,子夜亦不能涌泉相报……唯有求侯爷一事……这是子夜最后的心愿……”
“你说,你说……”
“他日,若闻若兄触及到了侯爷的底线,无论如何,也请侯爷网开一面……看在闻若兄多年鞠躬尽瘁的份上……留他一命……”
“好,我答应你……决不食言。”
“子夜负了许多人,唯有对侯爷……子夜……子夜问心无愧……此生无憾……侯爷的知遇之恩……子夜终于以这一命……好好地……报答……”
“别说了――”齐牧的视线早已模糊,“是我亏欠了你……是我亏欠了你……”
对殷子夜而言,他是所有。
可齐牧呢?
他有国,有家,怀里的这一个人,总是要被他放到那些不得不顾及的东西之后。
便连一个完满的中秋佳节,也给不了他。
他想起,那一天,他心急火燎地赶回去,看到的,是殷子夜一个人醉倒在地上,很安静,很孤独。
仿似无声的控诉。
令他心如刀割。
殷子夜向来都是那样,从不埋怨,从不索求,只是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悉数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一件事。
齐牧说,明年,明年决不食言。
然他仍是食言了。
假如能够重来一次,他一定,一定做得更好……
假如……
“侯爷……侯爷没有亏欠子夜……当年……是侯爷……是侯爷给了子夜第二次的生命……这十年……是侯爷给子夜的……”
烽火四起,枯骨万里,殷子夜带着果儿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壮志未酬,才未露世。身负顽疾,前途不明。那时的他,离心死不过咫尺之距。他不愿拖累果儿,便将果儿送入沈府,好断了唯一的记挂,了此残生。
他本以为,他会静悄悄地,不为人知地独自消逝在这世间的某一个角落,从此以后,不会有多少人知道,殷子夜,曾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是谁,他喜欢什么,他讨厌什么,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泪因何而流,他心怀什么理想,他向往什么未来。
可他想错了。
有一个人,他知道,他在意,他将他的种种,都刻在了心里。
很深,很深的地方。
十年,很短,也很长。
对他来说,便已是一世的英雄风采,缱绻qíng长。
☆、十年生死
“侯爷……”
“嗯。”
“还有一事……”
“我听着。”
“叶逑、叶明……如无意外……北境大地之上……他们还能去的,就只剩下倡州的孙健了……”
“子夜……”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你还牵挂着,我的这个天下吗……?
“侯爷,听子夜一言……勿要在此时追击……北方悉数归于侯爷统领……孙健绝不敢与侯爷对抗……我军若追击,无异于bī着孙健抵抗……尽管撤兵,回去等着孙健将那二人首级亲自送来便是……如此,东北可定,再无后患……”
“好……子夜之言,我一定记着。”
“嗯……”
殷子夜松了口气,应该,要jiāo代的,都说完了吧……
再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了吧……
他所牵挂的……
他所深爱的……
他所……最不舍的……
真的是,不甘心啊……
真的想,再陪他走得更远一点,更久一点……
可是,走不动了。
chūn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gān。
这一生,到尽头了。
“士为知己者死……”殷子夜终究说完了这句曾被齐牧中断的话,“子夜能有此待遇……已经……很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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