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夜看看窗外,“时辰不早,不知议会进展如何……闻若兄可还赶得回去?”
沈闻若摆袖一挥,“我即便赶回去,也得迟到一大截,更不好看,倒不如直接缺席罢了。”
“只怕侯爷……”殷子夜沉吟。
“实不相瞒,愚兄虽有沈氏之名,然新近入府,只是闲人一个,侯爷也不知有没有记住我名字呢。”
此言半真半假,沈闻若不过比殷子夜早到几个月,确未及崭露什么头角,但作为沈氏族人,盈川侯想来无论如何不会忽视他。
“如此,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了。”殷子夜半是玩笑道。
“子夜,”沈闻若神色认真起来,“你且放宽心,侯爷他并非只看重门第之人,以贤弟的才学与见识,假以时日,侯爷定会赏识。”
“盈川侯府想必已经热闹非凡了罢?门第之见,何尝不是人之常qíng。”阿罗端上茶壶,殷子夜边说着,亲自斟满两个杯子。
那一日,他登门求见盈川侯,侯府的兵卒却未请他入内,实属接待门客的最佳礼数,仅此一细节,殷子夜略一深思,便不难推断出很多东西。
天下大乱后,多方武将与诸侯自守一地,拥兵自重,有些人是一心举义勤王,恢复朝纲,有些人则心怀鬼胎,趁火打劫,甚至打起了自立为王的主意。盈川侯也是招兵买马的诸侯之一,他多年来在盈州既有名望又有财势,旗号一出,四面八方从官绅、豪杰到百姓均纷纷响应,霎时间盈川侯府门庭若市,从军队到幕僚的人数都与日俱增。
不论盈川侯的真正目的是忠义于朝廷,还是据守自治,他作出这一副广招贤才的样子都是理所当然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时局动dàng,便是天时,齐牧在盈州长久打下的根基,便是地利,人和,则是人心,是举足重轻、必不可缺的一环。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毋庸置疑,齐牧十分懂得这个道理。
可盈川侯如今并不仅仅是要培养自己的幕僚集团,他要打仗,而战争,说白了就是烧钱。这么些年各地大小战乱不断,反贼肆nüè中原大地,导致民生调蔽、经济萧条,百姓四处逃难流离,大片的田野庄稼无人耕作,一个个的村落城镇沦为废墟,对许多人来说,生存已成了首要问题。当初农民们加入起义军,不也是为了躲避朝廷的苛捐杂税,希望能吃上一口饱饭吗?三军未动,粮糙先行,盈川侯把人招致麾下,让别人为他出力――甚至出命办事,他便首先要养活这庞大的一群人。不少糙寇乃至流落在外的朝廷部将各处投奔举旗招兵的首领,不见得真的有多忠心耿耿,大多时候,纯粹就是为了粮食而已。
民以食为天,乃亘古不变的真理。即便殷子夜自己,亦不能免俗,怀的也是这股心思。盈川侯多年来在盈州确实不乏名望,有爱民之誉,然也夹带一些不好的传闻。然盈川侯究竟是否在乱世之中值得扶持的明主,一日未亲眼相见,殷子夜都不敢确定。可无论如何,他与小妹无处容身是事实,他别无选择,只能不畏艰辛地前往距陈县已算最近的盈川侯府。蝼蚁尚且偷生,他不知殷家是否还有其他幸存的族人,他身边只剩一个小妹,他能做的,唯有全力以赴去保护她,尽一个兄长的职责。
过犹不及,随着投靠至盈川侯府的人越来越多,齐牧也越来越头疼。早期为招募兵卒各处奔波,后来则为粮糙无继而绞尽脑汁,尤其是那群武夫,填不饱他们的肚子,随时可能哗变,届时又是一场动乱。殷子夜能够想象,齐牧大体是烦了那些进门仅为混口饭吃的人,因此没什么名声的平民百姓,gān脆一律不见。
沈闻若盯着殷子夜看了一会,会意一笑,“贤弟总是能察人所不能啊。”
“热闹非凡”四字,说明他对qíng势了然于胸,而“人之常qíng”一语,则表露了他对主人的体谅,作为一个门客,这是十分得体的态度。
“闻若兄不要嫌子夜口出妄语才是。”
“贤弟切勿妄自菲薄,你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胸怀,难能可贵。”沈闻若由衷道。
“既然有志于天下,心里怎可装不住天下?”殷子夜道。
沈闻若目中一亮,“贤弟此言甚妙。”
他倏地想到什么,又道,“既说到天下,不知贤弟对当下形势作何看法?”
殷子夜看了看他,道,“天下的许贼,已经不止一个了。”
沈闻若心领神会,仍道,“愿闻其详。”
这一切,要从朝廷之变说起。
天子昏庸,宦官当道,士人遭受长期的禁锢与压迫,终于物极必反,一朝爆发,然而否极没有换到泰来。
外戚费尽心力拉拢士人,权势渐长,本以为可gāngān净净一举铲除宦官jian佞,不料关键当头,遭到了太后的qiáng烈反对。却原来先帝驾崩,幼帝登基后,宦官团体最大的靠山已然不在,他们深知改朝换代也将意味着自身的末路,果断转而向外戚势力谄媚讨好,甚至不惜费尽多年搜刮积攒而得的万千家财。这事说起来复杂,先帝与太皇太后本意立长子为帝,不料一心一意追随先帝多年的宦官集团竟在他临危之际集体变向,一力襄助当时的皇后,亦即如今的太后伪造遗嘱,改立太后嫡出之幼子为帝。太后感念宦官拥立之功,令她得以绝境逢生,重飞枝头,因此在士人声嘶力竭地讨伐宦官的形势中,太后的立场无比坚决,岿然不倒。
☆、天下大乱
这场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对宦官的清算陷入到了无比尴尬的境地――本是由外戚势力发起的战争,却又受到了外戚之中最高权力的阻挡。然势不可违,士人当初纷纷加入外戚的阵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借外戚之力清除宦官。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士人经营多年,只剩下了太后这一道阻力,与宦官的血海深仇他们岂可不报!
眼见太后面对朝中一众士人的压力见招拆招兵来将挡,许是狗急跳墙,万般无奈之下,士人想出了一条祸国殃民的馊主意――号召各地兵马进京,以兵力威bī太后诛杀宦官!
之所以说祸国殃民,是因为经此一役后,君不君,臣不臣,朝不朝,民不民。
由于先帝的无道,天下征战连年,民间起义接连爆发,已有些武将常年在外拥兵自重,居心叵测,往各地的诏书檄文一经发出,便有人预言,恐怕是除去了豺láng,却引来了虎豹喽。
一语成谶。宦官终究被彻底诛杀了,为此士人不惜在皇宫引发了一场腥风血雨,一夜之间杀死烧死数千人。而在宦官的殊死反抗中,外戚势力的领头人,太后的兄长卫述卫将军被刺身亡,树倒猢狲散,料理完宦官后,外戚的掌权者又一一成了刀下之鬼。宦官与外戚霎时一同遭到瓦解,表面看来,士人似乎成了唯一的获利者。
可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正当士人们满怀希望地以为朝廷最大的害虫已除,清平盛世即将到来时,梁州的许非居然趁乱入了都城,带着他能征善战、凶悍无比的梁州兵马不仅占据了都城、朝廷,甚至挟持了天子,自此都城乃至天下都陷入了一片黑暗。许非善于打仗,却不懂治国,且yù壑难填,bàonüè无度,纵容手下对百姓烧杀抢夺、jianyin掳掠不止,更视皇室礼仪与威严于无物,把皇宫当成了自己家,大肆搜刮财物,连皇帝的嫔妃宫娥都不放过,搞得都城乌烟瘴气,如人间地狱,人心惶惶。许非的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不少官员竭力出逃,回到各自的地盘大举义兵,誓要讨伐许贼,匡复朝政。
最开始,大家特别同仇敌忾,还组建了一个义兵联盟,推出了一位领事的盟主。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兵马招起来后,人们发现,所有人都在喊着要班师进京讨伐许贼,可就是没人动。眼见都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一度极为繁华的京畿之地,被许非折腾得面目全非,此事天下皆知,而那些割据各地的军队,偏偏先互相厮杀起来争夺地盘了,所谓的联盟,也终因各人心怀鬼胎导致不欢而散。
其中,唯独盈川侯齐牧真正有所行动,在众将领忙着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之时独自率兵袭击许非,无奈首战便告败,碰了个灰头土脸,兵马近乎全损,自己也差点命丧九泉。那一战后他正式脱离了那个虚伪的联盟,想方设法回到盈州自立门户,初时兵乏将少,三千人的队伍都不到,齐牧亲自北上南下地各处讨要资助,好一番奔波。当前,盈川侯的整体实力在乱糟糟的中原大地里远算不得雄厚。
殷子夜思索半晌,缓缓开口道,“现西都沦陷,朝廷荒废,然许非bàonüè滔天,必不得长久,事已至此,无需过于费心,放他去自生自灭便罢了。真正要安定天下,重心在于东边。今诸将据地自重,南下清州有叶臻,他势力正最为膨胀,派着他手下的得力将领方华四处掠地。然叶臻急功近利,不得人心,早晚会败在他自己的皇帝梦里。北上渝州的叶昭与盈川侯尚有jiāoqíng,暂且无需顾虑,象州的杜植偏安一隅,不会轻易妄动。纵观中原,正是大势未定之时,诸将彼此戕害,你争我夺。盈川侯当趁此之际,自安一地,屯兵积粮,招贤纳士,先定盈州与东边万州的反民之乱,打下厚实根基,再破关中,返西都,迎天子而复皇室,大业可成也。”
纷繁复杂的局势,殷子夜一番话条理清晰,见解到位,沈闻若拍手称快,“贤弟之言,亦正是愚兄所想。”
实际上,他初来侯府,齐牧便就这问题考较过他,沈闻若所言,jīng髓之处与殷子夜不谋而合。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不外如是。
“大道归一。”殷子夜道。
“如此看来,贤弟选择侯爷,乃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啊。”沈闻若笑道。殷子夜这一席分析里,竟对群雄的心思人品都仿佛了如指掌,连渝州叶昭与盈川侯的jiāoqíng都考虑了在内,莫看殷氏一族向来甚少出仕为官,就殷子夜而言,城府实在不浅。
“良禽择木而栖,士为知己者死,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个道理么?”殷子夜道。
他倒是想安安静静当个隐士,可现今的中原之地,四处都充斥着军队、反民、糙寇,已无一隅清静之所,他一具病驱,家园被毁,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妹,又能隐得到哪里去?
两人不知不觉就聊了大半日,当终于起身告别时,沈闻若确定,面前这个清癯的年轻人,将成为他一生的挚友。
直至沈闻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殷子夜才倏地皱起眉头,在阿罗的搀扶之下,躺回了榻上。
这一躺,又是半个月。
大夫沉着脸一番斥责,就差没劈头盖脸一顿训,殷果这才知道殷子夜这一跤摔得伤势又恶化了,气了她好半天,还得殷子夜好言哄了许久。殷果鼓着嘴瞪着殷子夜,“哥哥最会撒谎了,以后再也不能信你的话啦!”
殷子夜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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