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自己麾下那些兄弟,有的昨日还生龙活虎在你面前嬉闹,今日,便已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回,只剩一截断臂,一条断腿,或是一个头颅。
战争,永远是那么残酷。
“好了,”李冶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小冼。”
墨问睡了五天,终于醒了,却不愿化成人形,而把龙头搁在李冼肩窝,闭着龙目,不想动弹。
墨龙族的人没有追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肯就这样放过他了。
他被削了千年道行,已经没什么能耐兴风起làng了,估计墨龙族的人也是这么想,索xing不再理会他。
他现在,竟连自己的心爱之人也救不了。
怕碰到李冼身上的伤,没敢在他身上靠太久,便又挪开了龙头。似乎感觉到这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睁开眼睛,扭头一看,看见桌案上放着一方十分眼熟的黑龙镇纸。
――原来李冶已经命人把李冼的那些东西都收拾好,搬了回来,其中就包括那方黑龙镇纸。
从去年五月十五入胡,到今年六月二十五得救,一共一年一月又十天。
而墨问与他分别,却是只差半月,便已两年。
两年之中,发生了太多变故。
他终于化了人形,伸手轻轻摸了摸李冼的脸颊,他曾经把他照顾得那么好,就算瘦,可两颊也是饱满的,而如今,却深深凹陷下去,没有什么ròu了。
也不知需要多久,才能重新养回来。
墨问拾起枕边的龙鳞,又变出和以前一模一样的黑色细绳来,穿了,给他戴回颈间。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
沈心没穿扎眼的红,换件朴素的衣裳,“你醒了。”
墨问冲她点点头,看见她手里的药碗,道:“我来吧。”
她把药碗给了他,帮李冼垫起头部,叹口气道:“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不能进食,就算每天用参汤吊着,也总有虚耗至死的那一天。”
墨问给他喂药的手停了一停,“为什么不能进食?”
“塔悍军中有位汉人军医,一直在照顾陛下,我问过他,他说陛下被斛律孤打中胃部两次,之后就一直不能进食,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些参汤米汤之类。可……他胃肠已经损伤到这般,即便是用再好的药,正真被他身体吸收的怕也只有十之一二,这样下去,他怎么可能好起来?”
“那依你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说句实话,我学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难治的病人。我现在只能给他喝些调理脾胃的药,再加上一些消除炎症感染的,可他那病又拖不得,我……”
她又突然停住不说了,墨问听出不对来,回过头看她:“哪病?”
沈心皱起眉,似乎在犹豫什么,沉默了片刻方道:“你知道痨病吗?”
“痨病?”墨问心里一颤,不敢确定道,“你是说……小冼?”
见她点头,墨问一下子站起身来,“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染上那种病?!”
“他的症状和脉象都已经非常明显了,而且那军医说他已经在咳血了,虽然次数不多,可……”
“别说了!”墨问打断了她,闭了闭眼,又重新坐下,“那现在怎么办?能治好吗?”
“你明明知道,治不好的,最多只能缓解,可这病越发展,人就会越痛苦,最后可能会连喘气都喘不过来。”
“能拖多久?你能给他拖多久?”
沈心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略一垂眼,“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多……两年。”
墨问长久地沉默。
“有件事qíng,我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跟你说,虽然如果陛下醒着,是肯定不会让我开口的。”她顿了顿,“秦商告诉我,自从你走之后,陛下就一直郁郁不乐,后来染了风寒,也不肯好好休息,每日都熬到很晚,夜深人静才肯休息。你也知道,这病是积劳成疾所致,我想,他生了病,怕也不只是因为塔悍,因为斛律孤。”
“你是想说……因为我吗?”
“我想你心里已有答案。”
墨问给李冼喂完了最后一勺药,苦笑一声:“我知道了。”
沈心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他只怔怔看着病榻上之人的睡颜,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许久也不肯松开。
他的右手手臂上有二十七道割痕,虽然大部分都已愈合,看上去却依旧骇人,那是他为了给大胤传递qíng报而留下的,每一道,都像割在墨问心上。
原来归根结底,害了他的,还是你自己。
墨问,你若不去降那场雨,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可不降那场雨,又会害死多少人?他若真的不去降雨,李冼,又会不会也向那gān大臣一样,求他呢?
不想害他在天下和自己之间做出选择,替他选择了,可最后还是害苦了他。
墨问,在他和天下之间,你又究竟选择了哪一个?
人生在世,当真身不由己。
他闭上眼睛。
“沈心姐姐,我回来了!”
黑蛇墨丑提着个篮子闯了进来,没见到沈心,却看见墨问在chuáng边坐着,“墨龙大哥,你醒了?”
墨问才回过神,压下眼中泪意,给李冼掖好被角,道:“你去哪了?”
“我去买人参了,我买到了好多千年老参,不过……沈心姐姐去哪里了,怎么不见她?”
“你活了八百多岁,管沈心叫姐姐?”
“呃……”墨丑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咕哝道,“其实我活了一千多岁了,不比你小几年……她不是喜欢别人叫她姐姐嘛,她喜欢,我就这么叫咯。”
他身上已经不是沈心给他找的那套衣服了,离开了九渊寒潭,修为来得也容易了,便自己幻化了一身衣服,也是黑的,不过要比墨问的花哨不少,有许多银线花纹,倒也衬得他人添了几分风采。
“墨龙大哥,”他放下篮子,凑到墨问身边,“你给我改个名字好不好,墨丑多难听啊,他们好意思叫我,我都不好意思应……”
“那你叫墨美?”
墨丑嘴角抽了抽,泄了气:“还、还是墨丑吧。”眨了眨眼,“墨龙大哥,你的小qíng人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他为什么不醒过来?”
墨问突然哑了口,身子一僵,半天也没答话。“别问那么多了,你买了人参,赶紧去jiāo给沈心吧。”
“哦……”
为什么不醒来?为什么不肯醒来?为什么……不敢醒来。
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天下人吧。
李冶跟林如轩散完步,过来陪李冼,一陪就陪到了中午。
这午饭,居然是沈心亲自做的……
他看了一眼那一桌菜,咽了咽口水,却不是馋的,而是吓的。
jī蛋炒、炒木耳,凉拌牛ròu,还有……一盘猪肝。
“这都是……啥?”
他拿着筷子,举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去尝,jī蛋太咸了,牛ròu没入味,猪肝……不知是没熟还是怎么,居然还、还有些血丝。
这么几样东西放在一起,腥味相冲差点没让他吐出来,捂着嘴qiáng迫自己咽了,险些翻了白眼,道:“我的个小姑奶奶,你做的都是些啥?”
沈心却一脸严肃,又盛了两碗粥,他一碗墨问一碗,“你们两个都失了不少血,吃这些东西补补。”
李冶用勺子搅着那碗粥,粥里有红豆、红枣、枸杞,还有……貌似是当归。尝了一口,凑合能喝,比猪肝qiáng多了,然而……
“我说,你确定这不是……你们女人那个什么的时候喝的吗?”
沈心瞪了他一眼,“爱吃吃,不吃滚。”
“得得得,我吃。”李冶不想跟她计较,毕竟自己弟弟还得靠她给医治,几乎是囫囵吞枣,也不怎么想去尝味道,一并就着米饭吞下肚。
黑蛇墨丑突然凑了过来,“你们在吃什么?我可以吃吗?”
李冶心说哥们你真有勇气,嘴上却道:“你不是蛇妖吗,还用吃饭?”
“墨龙大哥还吃饭呢,我怎么就不能吃了。”他撇撇嘴,自己盛了饭,跟他们凑了一桌。
李冶咬着筷子,看着他跟墨问竟然吃得镇定自若,尤其是那墨丑,居然对那盘看着就半生不熟的猪肝qíng有独钟。不由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想了想,安慰自己道:他是蛇,他是蛇,人家吃生冷的玩意都吃惯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却还是赶紧凑合对付了两口,喝了粥退了席。
这帮家伙……简直太可怕了……
沈心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有些纳闷,心说自己做的饭真的那么难吃?忍不住尝了一口猪肝……
差点吐出来。
“你们、你们吃,我先走了。”
墨丑十分不解地看了看她,问道:“墨龙大哥,他们为什么都跑了?”
“不知道,吃你的饭吧。”
“哦……”
转眼已过旬月。
李冼依旧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这期间,墨问按照沈心说的,每日都用药酒给他揉搓右手,可他迟迟不醒,也不知道效果究竟如何。
沈心虽然厨艺惨不忍睹,可医术却没得挑,一个月功夫,把李冼体内的伤治得七七八八,胃里没有再出血,肠里的感染也好得差不多了。
当然,除了她,也少不了墨问的功劳。
自从她说李冼的身体很难吸收药物的药效,墨问便想出了一个法子,那便是用自己的血去滋养他,每次给他煎药时,都倒上半碗龙血,虽然味道难闻,成效却着实显著。
要说龙血究竟有什么疗效,墨问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听族里的长辈说,龙身上任何东西都是一位药材,便用龙血一试。普通的龙血还不行,必须是最新鲜的动脉血,他便从自己颈下取血。
龙的颈下有一片逆鳞,触之即怒,因为那里是除了眉心外的第二处死xué,甚至比眉心还要脆弱。龙的血液从心脏流出,会首先流经逆鳞,再流向全身,从逆鳞处取的血,定是最新鲜的动脉血。
也因此,每次取血,都会让他苦不堪言。
他的修为已经被削得差不多,每日半碗血,起初还好,时间久了,便是他也承受不住,这才让沈心每日做些补血的膳食,勉qiáng缓解一下。
可即便如此,连续放了一个月的血之后,他还是差点晕倒。
沈心连忙让他停了,找了些滋补活血的药材给他炖汤,让他好生修养。
于是他们一行人返回渭阳的路上,墨问一直化了原形趴在马车里,无jīng打采的,动也不想动一动。
李冶肩上的伤,表面看起来是好了,可骨头还没长好,左臂也吃不上劲,没法照顾李冼,不过好在有墨问带回来那条蛇,他倒是心甘qíng愿当个免费劳力,沈心不在的时候主动挑起了照顾李冼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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