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四月廿七。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应该是殿试放榜的前两天。
也就是说,在放榜之前,李冼就已经决定……封他做户部侍郎?
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改了他的名次,又要封他做官?
他忽然想起那个向自己透露消息的太监,言谈之中,似乎提到了……尚书令?
难道说,调整他的名次,其实是尚书令的意思,李冼本身并不愿意,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补偿他?
心里突然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言儿,”谢母抓着铁栏,把头也抵在铁栏上,“你还记得娘当初给你的金guī吗?那个金guī,也是他留下的,娘让你去买昙花花瓣做香囊,就是想送给他。还有……大年夜的时候,有两个年轻人来咱家买烟花,其中一个也是他。起初……娘并不知道他就是皇上,后来你出了事,我被官兵抓去,他到牢里来看我,还放我回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今圣上。”她含泪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是我们的恩人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
她摇了摇头,叹道:“都怪娘,若是娘不让你出去,你就能接到那圣旨了……”
谢言却跌坐在地,怔怔看着那圣旨,竟一时间手足失措。
那个金guī……是李冼留下的……
他逃亡的路费……是李冼出的……
原来他,竟用着自己恩人给的金guī,逃到了塔悍,为异族出谋划策,攻打自己恩人的国家。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忽然想起在塔悍时曾和他的一番对话,他记得自己说:“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报应,你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曾经做错事惹下的祸。你,怨不得别人。”
而李冼回答了他什么?他说:“谢言,这番话,我也一样要送给你。但愿你,也永远不要追悔莫及、怨天尤人。”
原来……那不是他随便说说……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谁……
原来他一直想帮自己……
可他谢言,竟拿着恩人的这番恩泽,喂了自己,这副láng心狗肺。
恩将仇报……恩将仇报!
老天啊……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一次次的失之jiāo臂,一次次的yīn差阳错,一次次的误解与猜忌,终于……种下今天这般恶果。
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报应……
原来这些话,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苍天啊……!
谢言仰起头,痛苦地闭上眼,脸上,早已泪如雨下。
真的是报应……真的,是报应……
“谢言,你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你曾经做错事惹下的祸。你……怨不得别人。”
他低声喃喃,突然仰天大笑起来,“谢言!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你该死,你该下地狱去!你该被千刀万剐也弥补不了自己遭下的孽!”
谢母见他如此这般,顿时慌了神,“言儿!你在说些什么?!陛下他……他不是平安回来了吗?他不是击退外敌了吗?你……你这是做些什么?”
“平安回来?哈哈哈……”他已经状若疯癫,拼命把自己的脸挤上铁栏的fèng隙,凑近母亲,“娘,您错了,平安回来的是毓王,是毓王!真正落入我们手里的就是李冼!是我……是我亲自设了这个计,是我亲自把他jiāo给了斛律孤!我亲眼看着他被鞭打,被折rǔ!娘,他已经快要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是我!是我!是我谢言――!”
他大声叫喊着,声嘶力竭,谢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你……”
“对,是我,”他又哭又笑,“是我亲手害死了我的恩人,我还茫然不自知……我真是个孽障,孽障!”
“沈心,沈心!你当真好狠的心!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你为什么不肯直接给我个痛快?!”他拼命摇晃着铁栏,面上涕泗横流,“沈心!你赐我一死,我求你赐我一死!!”
黑暗之中,那最后一抹红色衣角,也终于消失不见。
“求你赐我一死……”
“言儿……”谢母摸着他的脸颊,目光里满是疼爱,“言儿,不哭……不怪你,不怪你,都怪娘……子不教,母之过,都怪娘啊……”
谢言仰起脸,“娘!”
“都怪娘,”她还在一声一声地重复着,“既然如此……娘便替你一死,也好……向皇帝赔罪了……”
谢言听闻此言,顿时惊怔,“娘,你要gān什么?你要gān什么娘?!”
谢母慢慢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娘对不起圣上,对不起大胤,娘要替罪孽深重的儿子,向皇帝赔罪。”
他奋力伸着手臂,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终于被无qíng的监牢阻挡了,不得而终。
“皇天在上!老身在此,替孽子谢言,赔罪了!”
她说罢,竟豪无犹豫,一头朝墙上撞去。
鲜血崩流。
谢言惊呆了,大睁着双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许久之后,他才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一声大喊:
“娘――!!!”
叛国贼谢言的母亲在天牢里撞死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
两日后,又有了谢言自缢身亡的传闻。
可不知为何,这二人的尸首并没有被悬街曝尸,关于此事后续的讯息,也再没有传出。
那日,在天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沈心,怕再没有旁人知道。
☆、80
时光,永远是个考验人的东西。
墨问几乎用尽了一切能用的办法,让李冼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可人,却始终未曾醒来。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沈心给他把过脉,说他现在的状况绝对不至于一直昏迷不醒,唯一的解释,恐怕只有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你永远,也没有办法叫醒一个拒绝醒来的人。
墨问已经束手无策。
他一只胳膊托住李冼的后颈,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窝,另一手端着粥碗,一勺一勺喂给他喝。
他已经不再给李冼喂龙血了,一来他自己受不了,二来李冼现在已经可以喝一些粥之类的流食,再加上药物的调理,勉qiáng可以维持身体的养分。
李冼被他喂着粥,还没喝几口,便突然呛咳起来,墨问忙给他轻拍背部,帮他顺了呼吸,又擦去了他唇边粥渍,再喂他,他却抿紧了双唇,怎么也不肯喝了。
墨问试了几次无果,也不好再qiáng迫他,只得放了粥碗,苦笑道:“罢了,不想喝……便不喝吧。”
他轻轻叹气,扶他躺回原处,盖好被子,便yù离开。可他刚起了身,走出两步,却听见李冼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嗯”,回转身来,只见他眉间紧锁,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墨问心头一颤,忙坐到他身边,执起他的手腕去试他脉象,发觉他脉搏有些急促,便在此时,又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小冼?!”
墨问欣喜若狂,这两月以来,李冼还是第一次有了苏醒的迹象,赶忙握住他的手,又连续唤了他好几声。
李冼眉头皱得更紧,眼皮也颤抖个不停,似乎与什么激烈抗争着,被墨问握住的手使了些力气反握回去,墨问不由得更加激动,大声呼唤他:
“小冼!你快些醒醒,快醒醒!我是墨问,我是墨问啊!”
李冼似乎是听到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qíng,却让墨问始料未及。他分明感觉到对方的手突然之间便卸了力气,而他眉间褶皱也慢慢舒展开来,整个人再无任何动静。
“……小冼?”
墨问像挨了当头一棒,愣在原地,却依旧不肯放弃,握紧了他的手晃着他的手臂,可无论他再怎么锲而不舍地呼喊,都如同石沉大海,再不能激起半分làng花。
怔忡片刻,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苦笑着放开他的手,站起身,一步步后退,摇着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低声喃喃着,像是质问他,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
他后退着,终于跪倒在地,有什么湿润的东西爬了满脸,沿着下颌滑落,打在地面,额角凸显出青色的筋络,他红着眼,嗤笑着,继而变成了放声大笑。
“墨问!”沈心又凭空出现,低斥他道,“你发什么疯?!”
“哈哈……”墨问笑够了,又开始放声大哭,他一手用力地捶着地面,面色竟现出几分狰狞,“为什么?!为什么不肯醒来?!为什么一听见我的名字便不肯醒了?!为什么连看我一眼也不肯看?!我墨问在你眼里,究竟价值几钱?!”
沈心皱着眉,看他神色这般痛苦,忍不住劝慰道:“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不知道如何面对?哈哈!”墨问大笑出声,“不知道如何面对,便不面对了吗?!我墨问难道是什么虎豹豺láng?!他以前怎样,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的人,我只要他醒来!”
沈心也略有怒气,提高了音量:“你不在乎,可是他自己在乎!请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他,你会怎样?你会无愧无疚回到他身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你行吗?你扪心自问,你行吗?!”
“我……!”
墨问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喘着粗气,僵着身子跪了许久,突然站起身来,大步离去。
“墨问!你站住!”
沈心留他不住,只好看向病榻上的李冼,看了许久,只得一声轻叹。
若想bī醒他,也并不是……没有办法。
天牢。
“墨大人,您不能进啊!”
“滚开!”
墨问一把挥开值守的狱卒,径自来到关押斛律孤的牢房前,“给我把门打开!”
那狱卒万分无奈,冷汗涔涔,“墨大人,这是死囚牢!没有上面的命令,不能随意开门哪!”
墨问冷哼一声,不再与他làng费口舌,身形突然消失,又瞬间出现,人却已在牢门紧闭的囚牢中了。
狱卒被他吓得跌坐在地,而斛律孤也心中一惊,看着那人朝自己bī近,“是你?!你……你要gān什么?!”
墨问却不答他,单手揪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斛律孤就要反抗,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觉得一股大力朝自己脸上扇来,直扇得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吐出一口血来,血里还夹杂着几颗被打落的牙齿。
52书库推荐浏览: 逸青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