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的后面,竟然没有先皇无厘头的注解,只是誊写了过来,后面有一段空白,似乎是想写什么却终究没能写得出。
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的司马迁,那个只为完成父亲遗志而苟且偷生的司马迁,看到身在狱中,即将受到腰斩之刑的老友,是怀着怎样一种心qíng写下了这篇《报任安书》。
李冼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划过,墨问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位年轻的帝王有如此难以置信的忍让,司马迁受腐刑,那是何其耻rǔ,连做男人的资格都已经失去,却依然要活着,为了一个信念苟且偷生,这样的耻rǔ都能忍,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呢。
在江山社稷面前,一个帝王的尊严又能算什么呢,在黎民百姓面前,一个帝王的身份又能算什么呢……
所谓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么小冼,你的胸襟,是能容下万里河山吗?
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出这样一位帝王呢?
那看似无厘头的《先皇笔录》,其实在你眼里,是无上的治世之道吧……
墨问看着他,看着那纤瘦的身体里却有着如此浩大的胸怀气量,不禁想问,你到底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呢,已经是太平盛世,你要让它永世不衰么?
没由来地有些烦闷,抽走他手里的书,道:“不准看了。”
“啊?”
墨问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果盘,李冼眼睛瞬间亮了,“樱桃!”
小皇帝喜欢吃樱桃,但是这个季节樱桃早就没有了,不过难不倒墨问这千年的老龙,他自然是有着特殊的方法把易坏的水果保存下来。
这是皇家御苑的樱桃园里结的樱桃,挑选最好的才进献进来,又大又甜,一个个饱满圆润晶莹剔透,就像成色十足的红玛瑙,引得人食指大动。
李冼眼巴巴地看着他,中午吃得有点腻,更渴望吃点零嘴解一解。墨问逗了他一会儿,挑一个最大最好的塞进他嘴里,“馋猫。”
李冼抢过果盘,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还不忘把核吐还给他,墨问哭笑不得,又变出一个盘子专门给他吐核。
这时候小太监突然进来跪道:“陛下,蔺尚书求见。”
“老古董?我正好要找他他就来了。宣。”
蔺行之一进御书房,就看见他们的皇上正趴在墨问腿上吃樱桃,墨问的手搭在他腰间。顿时花白的胡子都炸起来了:“成何体统?!”
李冼看了他一眼,才慢悠悠坐起来,“蔺老找朕何事?”
蔺行之捋了捋胡须,呈上一分奏折,“请陛下过目。”
“怎么了?两淮三个月没降雨了?这种事qíng你为什么不早说?”
“……臣也是刚刚收到的消息。水部侍郎说呈了好几封奏折上来,可到今天臣只见到这一封。”
李冼皱起眉头,“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待蔺行之走了,李冼才继续吃起他的樱桃,却多少有些食不知味,“墨问。”
“嗯。”
“他们怎么就不能让朕省心呢。”
“小冼……”
“他们吃着朝堂的俸禄,为什么就不肯在自己位置上好好地事呢,这么重要的奏折都能被扣下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要不是蔺尚书心细,朕是不是要等到百姓造反了才能知道实qíng?”
“……”
“好好好,都以为朕好欺负是吧,老虎不发威还真当我是病猫了?国休三天……就让他们好好歇这最后三天吧。”
墨问看着他,神qíng有些恍惚。
小冼……你韬光养晦了这许久,终于要亮出自己的爪牙了么?
八月十八,休假结束,早朝恢复。
“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回dàng在大殿里,李冼倚在龙椅上,头上还是那坠着十二旒的帝冕,身上还是那件黑红龙袍,而墨问就附在那黑龙刺绣上睡着回笼觉。
大殿下面安安静静的,一gān臣子大概还没从休假里缓过来,有几个甚至偷偷打起了哈欠,蔺行之看了看皇帝,没有吱声。
“都没本是吧,”李冼缓缓开口,“好,好得很,你们都没话说,朕有话说。”他看着满朝文武,在心里冷笑,“吏部尚书赵筹,出列。”
突然被点名的赵筹一个激灵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听皇帝的语气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朕让你出列,你没听见吗?还是要抗旨吗赵大人?”
赵筹急忙从文臣中跨出一步,“臣在,陛下息怒。”
“你哪只眼睛看见朕生气了?”
这回底下的人都看出气氛不对了,李冼平日里都十分和善,几乎没有专门和谁过不去,可现在句句话都在挑刺,这就十分不正常了。
“赵大人,你可知罪?”
听见这句话,赵筹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被皇上发现了什么吗……硬着头皮道:“臣……不知。”
“不知?好,”李冼示意旁边的小太监,“念给赵大人听。”
“遵旨。”小太监拿起几页纸,缓缓念道,“建王与左将军之比赛押注份额如下:陛下押注huáng金一百两,押左将军林如轩;景王李凌,huáng金四十两,押建王李况;毓王李冶,huáng金五十两,押左将军林如轩;尚书令蔺行之,白银一百两,押左将军林如轩;右将军卫衡,白银二百两,押左将军林如轩;兵部尚书周岳,白银一百两,押左将军林如轩;刑部尚书张厉,白银一百五十两,押建王李况;工部尚书季昀诚,白银一百二十两,押建王李况;户部尚书宋篱,白银一百两,押建王李况;礼部尚书陶文亭,白银一百两,押建王李况;吏部尚书赵筹……huáng金二百两,押建王李况……”
后面的内容赵筹一个也没有听进去,当他听见那“huáng金二百两”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完了。神qíng木然地站着,听候皇帝的发落。
那场比赛最后还是决出了胜负的,李况主动认输,说是林如轩年纪轻轻却有着非凡的武学造诣,还夸赞了他一番。可怜赵筹不但赔了赌注,怕是连项上人头都不保了。
“赵大人,huáng金百两,真是好大的手笔,”李冼的目光黑沉沉的,“你知道两百两huáng金是什么概念么?蔺尚书三朝元老,还是现借了四十两才凑了个整,按现在的金价,一两huáng金可以兑换十两白银。那么两百两huáng金是多少呢?两千两白银,是蔺尚书的整整二十倍!
“朕问你,你在朝为官的时间可有他的二十倍吗?!两千两白银,你就拿来下一个赌注?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两百两白银?朕怎么不相信你会用十年的俸禄来押一个赌注?!”
赵筹冷汗涔涔,两股战战,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陛下!陛下饶命!”
“饶命?朕饶了你,谁来饶了朕的子民?!朕问你,你的钱都是从哪来的?!吏部尚书,好一个吏部尚书!你收了多少好处?收了多少贿赂?你卖了多少官职出去,还需要朕一一地说吗?!”
“陛下……”
“大理寺卿!”
张申跨步出列,“臣在。”
“给他看。”
“遵旨。”张申将一份文书呈给赵筹,“请赵大人过目。”
赵筹跪在地上,颤颤巍巍接过那份文书,只看了两眼便放下了,把头磕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已经不需要看了,那上面罗列的是他的条条罪状,收受贿赂、卖官、私置房产……叠加在一起,让他死上十回都不为够。
“朕很痛心。”李冼注视着他,“赵大人,你知不知道吏部有多重要?选贤举能,这些年你做过多少?朕终于明白,为何至今朕的朝堂上,依旧只有太上皇留给朕的老臣。朕不求你们鞠躬尽瘁,可是你们,就连最基本的,身为臣子的自觉都没有吗?吃着朝廷的俸禄,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尽职尽责,不能替朕排忧解难吗?!”
大殿上鸦雀无声,满朝文武没有一个敢跳出来为赵筹辩解,即使是他曾经的老友,事到如今也就只有明哲保身的份。赵筹跪在那里,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究竟是哪里让皇上发现了端倪呢?这个年轻的帝王,究竟是怎样闷声不响地掌握了他所有的罪证呢?
“赵大人啊……”李冼似乎有些疲惫,“你还记得中秋那天晚上你跟朕说的什么?双月同辉?呵,你真当朕是瞎的吗?你以为朕是喝醉了耍酒疯吗?你们这样阿谀奉承朕,是希望朕永远被你们糊弄着当个昏君吗?朕该拿你怎么办呢,黎民百姓还有多少人在忍饥挨饿,可你却滥用职权大把挥霍着,你说,朕该定你一个什么罪?朕定你什么罪才能让天下人满意?”
“臣……但求一死……”
“但求一死……呵,但求一死……”李冼冷笑着,突然一拍龙椅扶手,“大理寺卿!”
“臣在。”
“此事便jiāo由大理寺和刑部联合查办,务必给京城百姓一个说法,给天下人一个说法!”
“臣遵旨!”
☆、10[修bug]
李冼从早朝上下来,觉得有些心力jiāo瘁,说了一大通很口渴,灌了几杯茶水,看见墨问化了人形在旁边戳着,不禁奇怪道:“怎么了?”
墨问眉间有着深深的褶皱,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心里涌起一种极难过的qíng绪。李冼被他看得发毛:“我、我怎么了吗?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小冼……”
“啊?”
“刚才那个……真的是你吗?”
李冼脸色一白,“你、你说什么呢……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说,你对姓赵的都gān什么了?他既然那么多年都没露出马脚,说明他很谨慎,怎么又会傻到用两百两huáng金押注?”
他gān什么了呢,他买通了赵筹的一个远房亲戚,在中秋的头一天,让那个亲戚和赵筹吃了顿饭,在饭里加了点药,第二天又让他刺激赵筹,一冲动就押了huáng金百两,便由这个借题发挥,将搜集了两年的证据全部呈现出来。
声音不自觉低了半分,“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呢?你韬光养晦了两年,装聋作哑了两年,现在,终于时机成熟了么?小冼,”他漆黑的眸子里有着难以名状的悲哀,“原来,你一直都在装吧?装作什么都不会,装作什么都不管,装作很好欺负……你今天,是故意让我陪你去上朝的么?是故意想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
李冼露出一个凄然的笑,“你说的没错,我是故意装出来的,也是故意让你看到的,可我并不认为我错了,”他仰起头,对上墨问的目光,“我这么做,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若只是为了我自己,大可好好地享受,吃喝玩乐,完全可以做一个一事无成的昏君,反正现在天下太平,即使我做了昏君,大胤也不会在我这里灭亡,就算有人骂我,那也是我死后的事qíng了。可是墨问,我做不到啊,我怎么忍心看着父亲他们一手打下的江山在我手里被咬得千疮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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