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站起来,伸手把他拉了回来:“跟一个小卒子治什么气?江南四省上到总督下到县令,他区区一个巡抚,若是都能支唤得动,这半壁江山早该他来称王了,还有您一个亲王世子什么事儿。”
世子爷憋着一口气,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别拦着我我要砍死那个孙子”的复杂执念,气势上确实勇冠三军,就是筹谋上到底还不够周详。
秦风默默叹了一口气,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换您跟蔡仁那饭桶掉个位置,您可有胆子贪墨如此巨数的税银以资虎láng,而这么久而不被朝廷察觉么?”
这句话终于把李明远说的冷静了几分,他的眉头却仍是皱死的,终于从庞杂纷乱的细枝末节中摘出了秦风想表达的关键。
“主谋。”李明远冷声道。
蔡仁区区一个巡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自然没有胆子来策划这样一场滔天的谋反,说到底,他不过是占了居官江陵的地利,被迫当了那帮胆大包天的贪官污吏的马前卒。
而至于这蠢货真实的那点胆子,除了敢背着他们家那点儿与他一脉相承的废物祖宗们多娶两房小妾,恐怕也就只剩下分两口汤羹的余量了。
既然他不是这事中最关键的一环,那么谁才是主谋?
这个人一定大权在握,在朝中有着分量,在江南四省又有着绝对的便利,而谋反对他,又是绝对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是最实在的?
钱他恐怕不太缺,权他恐怕已经位极人臣,却仍然想更进一步……子子孙孙万世为皇,江山万代。
李明远细细梳理了那京中一众错综复杂的关系,猛然想起,两江总督……仿佛是谁的得意门生。
吴相,吴庸。
世子爷眼皮一跳,动了动嘴角,却没说出来话。
这些怀疑之下,吴庸无疑是最贴近这个条件的人――他在朝中手眼通天翻覆权柄,女儿是中宫皇后,外孙是皇帝嫡子却非长子,而皇长子已经成人,年纪足够参与到一众朝廷事务中了……
然而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是他想漏的地方。
如果那个人是吴庸,他杀平阳公主府也许有那个死透女人的嫉妒心作祟,而他为什么要挑拨皇帝与肃亲王府?
再者而言,退一万步讲,吴庸哪怕真的有谋反篡位之心,他为什么要勾结蛮族?他不怕二皇子那小小的年纪坐不稳这万里江山吗?
还有,如果江陵之事由吴庸一手挑起,他怎么会突然和前朝余孽搭上关系?吴家是京中繁衍几代的世家,有名有姓有权臣有贵族,上一代吴家家主娶得乃是先帝的姑姑,吴庸又是怎么变成前朝后人的?狸猫换太子?
秦风的态度也很奇怪,他从最初与秦风相识,一步一步走入这外人看起来平静却足够吞噬一切的泥潭中时,秦风总是在有意无意的拉拢他,真话不全说地一步一步要求他与自己保持同一立场。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会觉得,我会有一个与他全然不同的立场?
世子爷越想越觉得不对,明明知道背后主使是吴庸的话,这是最贴近的猜测之一,却不想这么轻易的妄下断言。
秦风在一边无知无觉的笑了笑,仿佛根本没有看懂世子爷的挣扎,挥挥手,打发陈安去做未完的善后,自己半侧了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番世子爷的眉眼。
李明远还是更像肃亲王多一些,他们李氏的皇族,虽然同样出身南方,却都有一副更加肖似北方男儿的粗犷式样的英俊,眉若剑,鼻若峰,唇形偏薄,不笑的时候毅然如霜雪――天顺皇帝和肃亲王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长相。
李明远唯独和他们区别了一双丹凤。
丹凤眼的男人总会显得冷,可秦风知道,肃亲王世子不仅没有那高冷的气质,反而有时候显得很单纯――正直、坚韧、正义,身为王侯将相很少自傲,相信公理和勇者才是国士无双。
李明远纠结的抬眼,装上了秦风如此一双“含qíng脉脉“的桃花眼,先是怔了一怔,随后浑身的血液都逆流到了脸上:“……你看什么?”
秦风笑了笑,有点儿心不在焉,说的话也是风马牛不相及:“刚才审问山河会中小喽的时候问出了点儿趣事,他们说四十年前,乌云夫人还年轻的时候,堪称江南第一美人……你觉得她长得好看么?”
李明远:“……”
什么跟什么玩意儿……
世子爷默默算了算年纪,心说这老太太的岁数比太后小不了两岁,论辈分儿都够当我奶奶了。
世子爷骨子里是个君子,妄评女子相貌的毒舌他是说不出来,更别说这女子虽然看着年轻,但已经算是高龄了。
哪怕这女子是个反贼,是个前朝余孽。
然而直白的赞扬又不能说,毕竟这老娘们儿不是一般的老娘们,她作的恶罄竹难书,平阳公主府的灾祸都是她一手织就,秦风十几年坎坷也是她的手笔。
李明远觉得这他娘的实在有点儿尴尬,不好直说,只能含糊道:“朱颜终有消磨时,她沦落到如今,自作自受。”
“世子爷是觉得她当年确实值得美人称呼?”秦风避重就轻,还没等李明远猜测他什么意思也没等李明远更加觉得尴尬,就径自接了下去,“我也觉得她模样不丑。”
李明远:“……”
世子爷觉得自己再跟他这么聊下去就要成仙了,好在这时一个影卫匆匆而来,搅扰了这全然不知道是尴尬是勉qiáng的气氛,跪地就报:“世子,九公子,京城送来萧世子八百里加急,皇后与吕妃身陷巫蛊之祸,已经被囚了!”
☆、第8章 .17
世子爷刚被秦风绕了个七荤八素,迷迷瞪瞪的没听全一句话,只稀里糊涂的听到了“皇后和吕妃”。
世子爷闻讯,第一个反应是纳闷儿。
这种感觉有点儿类似于牛鼎烹jī一般大材小用――什么时候影卫变成大内总管了?
你说你们堂堂影卫,居然这么不动声色的连高才的活儿都揽了,不怕高公公翘着兰花指顶着大白脸来跟你们撒泼吗?
李明远觉得秦风调、教出来的影卫能做到如此事无巨细实在是匪夷所思,是不是明天皇上翻了哪个娘娘的牌子都要往江陵报了?
再稀里糊涂地跟着往下听,猛然听到“巫蛊之祸”四个字,一身冷汗出的风起cháo涌,整个人终于彻底惊醒了。
哦,这回这人才可能用到点子上了,李明远想,辨忠jian解疑惑的时候,恐怕还得客串一把道士跳个大神捉个鬼,下次影卫选人可得多加些条件,不够仙风道骨的可以直接取消资格了。
世子爷当然是错愕之下的胡思乱想,正经的内里却也没有玩笑的心思。
从古至今,巫蛊之祸从来能杀的就不是诅咒的那人,兵不刃血杀人于无形的,向来都是yīn谋与人心。
这么简单的道理,李明远不可能不懂,只不过,究竟是谁要在此时挑起这无形之战?
秦风难得地也愣了一愣,愣过之后却又笑了。
李明远以为他是对预料之外的状况斗志昂扬,却不想秦九爷和自己关注的重点完全不一样:“这么快?我还没来得及把乌云夫人的死讯传回京城呢,就有人先一步替我安排了,真是个妥帖人。”
李明远:“……”
早就猜到秦风杀人杀的如此gān净利落,除了那报仇雪恨的私心以外,肯定别有所图,世子爷也不是没想过秦风会拿乌云夫人之死来做文章,可听到他亲口承认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李明远当着一众影卫不好跟秦风掰开了揉碎了地计较,心里几个错综复杂的想法轰轰烈烈地碾过,自己的一身冷汗没等被山风chuīgān,就紧锣密鼓地涌出了另一批――巫蛊之祸历来为后宫所忌,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皇后和吕妃同时被扣押,这无疑释放出一种信号:皇上震怒,很可能哪一方都不想保了,一刀一个通通办了gān净!
这种qíng况下,吕家是个半路出家的bào发户,吕妃那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大哥除了去御前哭鼻子恐怕也gān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吕正那废物gān不出大事儿,不代表别人gān不成。
吴后的亲爹吴相,那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姻亲门生半朝,吴庸在朝中足够一呼百应――这本来是为皇后和二皇子夺嫡时候准备的有生力量,可如果皇后因为巫蛊之祸倒台,吴家满门大祸临头,这半朝的姻亲和虚qíng假意的一句师生之宜恐怕也是树倒猢狲散,二皇子一个罪人之子,别说这辈子,恐怕他能身残志坚的修炼成个妖jīng再活个百八十年,也与大位无缘了。
吴家真的会如此坐以待毙?世子爷用脚趾头想都觉得不可能,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地熬日子固然是上策,可如今举头三尺悬着把菜刀,咳嗽一声那刀刃都往下掉的话,这“晦”就指定成了谁特么爱养谁去养,老子活命要紧。
问题是吴家准备怎么活命?
破釜沉舟取而代之,还是壮士断腕以待他时?
世子爷觉得,但凡吴庸脑子没进水,都会选前者。
可是不会这么巧吧?李明远想,自己刚才怀疑过吴相在江陵之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立刻就跳出来这么件大事,bī得吴庸恐怕要坐实这些真真假假的怀疑了?
但造反不是一句空谈,最起码去造反的人不能傻,银子也必须要多,最关键的一点是,手里得有实实在在的兵,不然你空口白牙的跑到宫里跟皇上说“我要造反”,这不叫搞事儿这叫搞笑,皇上一准儿微笑着叫人打得你做了古的列祖列宗都不认识你。
可是吴庸能从哪儿去弄兵呢?
世子爷想到这儿终于卡壳儿了,转念一想,却终于明白了秦风要江陵的兵权gān什么――他从没有人造反的时候就预备好了去历经那勤王的苦辛了。
李明远这么一想,顿时心qíng复杂,觉得吴相造反的前景实在堪忧。
吴庸实在是cao心受累做pào灰的命,这一步迈出去,不成功便成仁,而现在看来,遇上秦风这在后的huáng雀,吴庸成功的机会渺茫,除非海枯石烂江水倒流――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反造的可真qíng深意切。
至于秦风,听他言下的意思,吴庸不反,他的本意也是要bī他反,只不过被人抢了先手。
这抢先手的人是谁呢?
秦风bī吴庸反的意思,如果是为了肃清朝中那虚食重禄、素餐尸位之辈,再从中拎出那潜伏多年浑水摸鱼的前朝余孽最后一网打尽的话,那抢先手的人bī反吴庸,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吵架吵得两相高兴的事儿古往今来素不相闻,更别提造反打仗。
如果朝廷和反贼两败俱伤,谁又会从中取得最大的好处?
李明远左思右想之下,终于把自己绕晕了。
如果没有秦风连糊弄带忽悠的引导,世子爷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在这乱七八糟的乱局之中独善其身,别说此刻能坐在这里,亲眼见证秦风抽死剥茧一般终于拨开了山河会那故布疑阵的迷雾,他整个肃王府恐怕早已见证了兄弟反目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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