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冷却像是冷到了心里。
李明远陡然惊觉,一把推开他,方才混乱了的呼吸全然屏住了。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呢?”秦风却不肯放过他,“世子爷,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意思?”
秦风两句话已经把李明远问的想要落荒而逃。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我不用知道了。”他说,“你的问候我会转达,京中的处置你该做就做,不用知会我……好好养伤,其他的我们回京再叙。”
秦风漠然点点头:“还记得,我说过我最好的一出戏是什么吗?”
李明远一怔,仿佛没有听懂,刚要接口,秦风却已经背过身去。
“来日再叙吧世子爷。”他似乎还是在笑着,语调悠悠带着回旋的婉转,语句却是实在的逐客,“好走,不送。”
☆、第88章
李明远走的心下怏怏不乐,表面上却是在装不出秦风那般的宠rǔ不惊去留无意,一直以来,他对秦风起于色心却没终于色心,知道自己问的唐突莽撞,可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什么答案。
雪后的长安侯府,飞檐之上是还未来得及消融的冰雪,九重宫阙在不远之处,却如隔云端,京城巷陌,依旧是未酬chūn风的锦绣丛中,回首一望,却伫立无言。
这一无言,就无言到了塞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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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子爷那一脑门子官司的愁云惨淡不同,肃亲王李熹在边关如鱼得水,年前还打了好几场胜仗,战报的折子还没来得及写的漂亮点儿传回京城,就听说儿子要来边境给他送银子,整个人都高兴得如脱缰的藏獒。
按道理说,犒军这差事儿不是派个宠臣,就是该派个位高权重的,放在以前,吴相和张阁老都挺合适,顶不济死来的也该是宋国公这种行走的皇帝臂膀。
然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前两位是不成了,至于宋国公,一边儿要忙着收拾烂摊子,一边儿焦头烂额地拿着无数主意,已然累成了个转不停的陀螺,李明远都觉得这时候再指着这位来犒军就有点儿忒不人道了。
李明远本来就是为了躲开京城那烂泥潭子的是非,因此争着抢着领了这么个差事,压根没管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临走之前还闹了这么一出心里没底的矫qíng,世子爷这一路奔西北走的实在心不在焉,临到李熹驻扎的军帐前,这才猛然想起自己领的这差事儿哪里不合适――他带着皇命而来,絮絮叨叨的废话都是天恩,李熹身位主帅,哪怕钦差带来的口谕是家长里短的废话也得跪听。
然而老子跪儿子,此事古往今来闻所未闻。
李明远想着这场景冷汗都要下来了,还没想好怎么打这个马虎眼,浩浩dàngdàng一队人犹在军营之外,一抬头,远远就见他父王一身战甲迎面而来,红光满面老当益壮得跟京中那三天两头装病的老纨绔判若两人,脚下飞快,远远甩开了一众跟在身后五大三粗的将军们。
世子爷嗓子里卡着“参见父王”和“吾皇口谕”两句话,任由两句话争先恐后的纠结了一番,愣是没发出一声儿来。
倒是肃亲王李熹颇为豪迈,拿惯了刀枪的粗粝大手一巴掌直接拍在了儿子肩头,没轻没重地差点儿把世子爷掀个跟头。
李明远:“……”
李熹颇是不满,皱皱眉,中气十足地站在军帐外开吼:“没规矩!怎么回事?几个月不见,你小子哑巴了?!”
李明远qiáng忍住被李熹吼得堵耳朵的冲动,从牙fèng儿里挤出两字:“父王。”
李熹听见这俩字才露出满意的模样,装腔作势地点点头。
后面的将军这才追上肃亲王,有的认出了李明远,带头向他行了礼。
几位将军声如洪钟,在这军营里的人仿佛都要时不时地吼两声才能过瘾,李明远窘然无奈,终于在大嗓门一途,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群人的风格和他爹真是一脉相承,什么样的主帅带什么样的兵。
李明远被一众洪亮的嗓门吼的晕七素八,稀里糊涂的跟着李熹往帅帐中走的时候,才想起来皇上那堆慰问的废话还没来得及传,正要开口,就被李熹一扬手挡了回去:“行了行了,拿银子打仗谢主隆恩,其他的咬文嚼字别在本王眼前凑,回京写折子的时候,感激涕零涕泪jiāo加怎么深qíng怎么来,编真诚点儿,皇上就爱看这个,现在当着你老子就别来这套了,烦!”
李明远:“……”
肃亲王这回报一点儿也没看出哪真诚,世子爷满心都是“这特娘的也行?”
事实是,肃亲王说行,这事儿就行。
李明远只好无奈的被他爹拽着进了帅帐,几个将军陪着吃了顿饱饭,没敢喝酒,眼见到了时辰,巡逻的巡逻值夜的值夜,各自散去了。
帅帐里最终只剩肃亲王父子两。
军令如山,纨绔里的扛把子肃亲王也改了酗酒的恶习,军中清苦,连茶叶沫子都有,更没有什么能容李明远矫qíng的余地,父子两人热开水代酒,说起了局势复杂的京中。
京中那一段乱七八糟的谋反李熹早已经听闻,只不过军营天高皇帝远,其中细节知道的并不清楚,李明远稍稍稳定了心神,从他去江陵再回京地一切始末娓娓道来,听到张蔚恭的身世与部署时,饶是李熹也有几分动容。
一碗白水饮尽,没滋没味儿淡地却透出了井水别样的涩苦。
李熹还来不及嫌弃,就听李明远问道,当初您在西北重伤之前收到的那封密信,是我娘送出的,您知道么?
一句话把李熹问的愣了一愣。
肃亲王李熹偏爱填房的孙王妃,与大52书库出身的王妃张氏素来不和,两口子见面据说堪比仇人,一言不合就唇枪舌剑,此事全京城都知道。
岁月经年,真心实意和虚qíng假意都成了无从辨别的流年尘埃,帐外边塞chūn风不度,寒风怒卷,huáng沙滚滚,苍茫云海,烽火万里,烟尘飞散的不止是征人貂锦。
李熹皱着眉头,看着军帐中闪动烛火照出昏huáng的光,一扬手,泼散了手中冷掉的水。
李明远叹了口气,伸手准备给他添些热的,却被李熹一手挡住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李明远坐下,将那海碗就近一放,露出了既不是将军又不是纨绔的一种正人君子的表qíng。
李明远还没来得及针对他父王这稀罕的表qíng起上一身jī皮疙瘩相互辉映,就被李熹一句话说愣了。
“我和你娘是少年夫妻,可惜无缘相伴终老。”他顿了顿,面色无波的继续道,“真是,都这把年纪了……罢了,每年清明,提醒我替她烧一份供奉,免得他日huáng泉相见,她怨我命不够短,没有早去陪她。”
李明远闻言没吱声,半晌才点点头。
他好像听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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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远在边关没待几天,李熹派人盘清了粮糙军饷,立刻翻脸不认人,自己亲儿子都嫌碍事儿,全然不见他刚到边关时那亲热劲儿。
李明远还没来及对李熹的变脸速度目瞪口呆,就听小兵来传大帅的令,果断把世子爷轰回了京城。
去的时候带着皇命挑着任务,本想多赖几日躲避风头,却不料被亲爹嫌弃至此。
世子爷从小到大都没感受过此种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一时满腔忧愤都化成了惆怅。
李熹打仗打红了眼,那劲头活像喝尽了天下jī血,颇有要打到蛮子老窝儿里的趋势,根本不想早早结束战局回京;李明遥不在京中,不知道是不是正在跟那位吏部出身的巡抚斗智斗勇,李明远想想他那弟弟被一身傲骨的巡抚大人折磨的形销骨立的模样,感觉挺好玩儿。
京中的肃亲王府只有他一个人,忙忙碌碌地过了这些年,一旦放下所有曾经的提心吊胆,才发现日子无聊地这般厉害。
李明远一边慢慢悠悠地往京城走,一边想着这些荒唐的年华,当所有的一切都水落石出以后,他反而觉得怅然若失。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从揣度防备和筹谋,过渡到真相大白,李明远却觉得,他仿佛把一辈子都过完了。
李明远很久以前想过,如果有一天查清楚了肃亲王府那些经年往事后要怎么办,谋朝篡位他做不到,夹fèng求生他做不来,不是没想过散发弄扁舟,去纵横那快意江湖,到头来才发现,那也不过是一句笑谈。
尘世纷扰,恩怨纠缠,他从来就没找到过心灵的宁静与归处,再提行侠仗义,那都是扯淡。
有容乃大,无yù则刚,他心里装着万千yù念的时候,总觉得无yù无求就是安宁;等到真的风平làng静,才知道无yù无求不过是一句玩笑,谁也没把他当真过。
人生一世,永远yù壑难平。
他又想起秦风。
他小时候的样子,李明远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了,至今回忆起来都是个模糊的影子。
而那一片素白之中擦肩而过回眸一笑的清影,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知道自己从天坛那日后的避而不见其实很伤人――虽然他并不知道,秦风会不会也觉得那种疏远是一种伤害。
李明远终于有时间冷静想想那几个月的事,虽然秦风从一开始选定他,就是抱着让他去瓦解张蔚恭的目的。
隐于暗处的张阁老原本是个无懈可击的敌人,没有心慈手软的可能,哪怕溃败都安排了一万条逃生的路,而李明远恰恰能撕开他层层保护中最难能可贵的一个口子。
这是彻头彻尾地利用。
可如果换个角度来说,这对李明远,又是彻头彻尾的保护。
如果不是这样,任由张蔚恭挑拨肃亲王与皇帝的关系,在凭借李明远去达成他原本的目的,无论成败,李明远都会百口莫辩,为了活命,只能倒向张蔚恭,根本不可能有如今的全身而退。
其实他还是对自己不错的,李明远想,他给他安排了一条残酷的路,却到底没想让他去亲自目睹那残酷――他至今仍然记得万箭齐发时他眼上覆着的那冰凉的手,那双手柔弱无骨,冰凉而冷漠,遮掩住的却是血腥与残酷。
他不想让自己看见那些早就安排好了的残忍,即使那些血淋淋的残忍真实如初。
他唯一摸不准的就是那天他脸颊上的那一吻――甚至于他根本没有办法确定那是吻还是别的什么。
这么一想,李明远又焦虑了,慢慢悠悠的行进速度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bào躁,那日在长安侯府,还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送客一事让世子爷觉得烦闷,只觉得秦风太让他揪心了一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说清楚了再赶人又不晚!
这么想着,李明远一马鞭抽在了马屁股上,行进速度陡然快了起来。
他决定回去问问秦风,一直以来,到底是他李明远会错了意还是他秦风达错了qíng,即使错了,再发展成正确的好像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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